1943年,我三爷被国民党抓壮丁,之后杳无音信,家里人以为他已经死了。1988年3月,民政局送来一封信,谜底揭晓,我三爷没有死,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
我三爷离家时18岁,到1988年,离开故土45载。近半个世纪的离散,家里成了什么样,还有些什么人,他一概不知。我三爷是第二批领到回乡卡的。领到回乡卡,他拜了菩萨,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1988年,我还在上小学,根本不懂两岸关系意味着什么。后来查资料才知晓当时的背景。据说,当年去台湾的老兵有八十到一百万,台湾官方给出的数据是六十万。之后台湾和大陆剑拔弩张,从政治到民生都完全隔绝。
1979年元旦,中国大陆发出了著名的《告台湾同胞书》,意义深远,但两岸关系依然紧张。直到1987年,离开大陆的那批老兵,按走时20岁算,也六十多岁了,他们的父母,至少八十多了,该是大概率入土的年龄了,再往后走,就永远见不到父母了。
这种紧迫感,让思乡心切的老兵们骚动起来,就跟火山喷发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们集会,游行,演讲,请愿。衣服上写着:想家,想妈妈,白发娘、盼儿归,等醒目的大字。那年母亲节,一群老兵在街上集会,恰逢“妇女联盟”在街头组织感恩活动,一群可爱的孩子牵着妈妈们的手,仰着葵花一样的小脸,以一种仪式感很强的方式叫“妈妈”。老兵们看到这一幕,思潮起伏,老泪纵横,学着孩童们的样子唤“妈妈”。
此情此景被媒体报道后,老兵们回乡探亲的愿望如排山倒海:“死也要回大陆”,“抓我来当兵,送我回家去”,“生为游子,死不做游魂”,任铜墙铁壁也无济于事。台湾当局招架不住,才不得不放开口子。
得到这个好消息,我们老杨家顿时沸腾了,用“奔走相告”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张。其实不用我们告,乡亲们自会传播。整个村庄都在议论这件事情。邻村有家人和我三爷情况类似,也是解放前被抓壮丁后就杳无音讯,听说我三爷要回来,他们家的人骚动起来,天天往我们家跑,说去民政局好几次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呀。他们着急的样子,心慌的样子,羡慕的样子,为我三爷的衣锦还乡热足了场子。
我们老杨家,在我爷爷那辈有八个孩子。他们都是农民,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故乡。如今,失而复得的老三要回来了,他们是最激动的人,也开始关心时政,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接待我三爷。
我们家的亲戚聚在一起少说也有五十多号人,那感觉就像是在过大年。再加上县上乡上还来了领导,我们小孩不懂,以为政府出面,我三爷必定非同凡响,在台湾混得很好。乡邻们喧哗,说我三爷至少是团以上的军官,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其实,我三爷也就是一个普通老兵。他到台湾后,因为没文化,也无一技之长,退伍后在码头上当搬运工,后来找了个丧夫的渔民,带着两个孩子,加上自己的孩子,家里条件不好。即便如此,我三爷依然惦记着老家,尤其三年自然灾害,台湾媒体有报道,他看到这样的消息,愁得不行,心想家里人在吃糠咽菜,他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心里憋屈得难受。我三爷说,以前他不信佛,就是在那段煎熬的日子里,他开始拜菩萨。他爱莫能助,只好祈求菩萨。我三爷格外节俭,尽一切力量存钱,就想着万一机会来了可以帮到家里。
他原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了,如今梦想成真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我太爷爷太奶奶早死了,他到家的第一件事,便去祖坟烧纸,他跪在坟头,哭得泪眼模糊。
我三爷回乡,成为那年我们村里最大的一件事。他出手阔绰,大摆宴席酬谢乡亲,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我三爷给我们每家一千元钱,每人还有一块手表。在乡亲们看来,台湾人可真是富呀!
我三爷回台湾前,那家人依然未找到亲人。他们把所有的情况写在一张纸上,拜托我三爷帮忙找找。回台湾后,我三爷在报纸上发了寻亲启事,但一直没消息。这让我三爷很愧疚。
1997年,我三爷去世。临死前,他留下遗嘱,希望有朝一日能埋在祖坟里。2005年,我三爷八十诞辰,我台湾的叔叔把我三爷的骨灰迁了回来。
巧的是,我三爷的生日就在重阳节。九九归一,我们一帮亲戚站在先人的脚下,虽然没有遍插茱萸,但真的很圆满,一个都不少,连台湾的孙子都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望穿秋水的回乡,注定要用一生的离散来书写吗?(作者: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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