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曾说:“胡适之先生曾有一句很妙的形容语,说‘我不是我,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前年也对一位朋友说过一句发笑的话:‘中国做父母的给儿子娶亲,并不是为子娶妇,是为自己娶儿媳妇儿。’这虽然近于滑稽,却是中国家庭实在情形。”但徐志摩显然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而且正如1931年3月徐母病殁后,已经与徐志摩再婚的陆小曼意欲奔丧被徐申如所阻,徐志摩一气之下与父亲闹翻,对陆小曼所说的那样:“别看我脾气好,到了僵的时候,我也可以僵到底的。”不过这一次,尚在读书、深受中国传统孝道影响的徐志摩还不敢公开反抗家庭作出的安排,他表明自己态度的唯一方式就是拒绝从心理上接纳张幼仪。
婚礼是在硖石商会举行的。新婚当天,张幼仪身着红白混合的粉红色礼服,因为徐志摩在之前明确表示过,他要一个新式的新娘。洞房花烛夜,张幼仪想要告诉徐志摩,她感谢命运的安排,现在她是徐家的人了,她愿意好好地侍奉他们,但是她所受的传统教育不允许女子在这个时候先开口,她于是等待着。而徐志摩也只是紧张又不无期待地望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那是他们之间沉默的开始。
在其晚年回忆录《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里,张幼仪告诉侄孙女张邦梅:“在中国,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后,得听父亲的话;结婚以后,得服从丈夫;守寡以后,又得顺着儿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钱。这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这样你才能了解一切。”
婚后没几个星期,徐志摩就离开家读书去了,先是到天津北洋大学,后来又到北京大学。张幼仪说:“公婆不准我跟他一起去,也不准我跟他在一起。在中国,媳妇当着公婆的面对丈夫表露情意,也是很没规矩的。”她想回到母校苏州女子师范学校完成学业的想法也没能如愿。
徐志摩会定期写信给父母,报告自己的情况,而她,是他家信末尾不痛不痒又不得不添加一笔的问候。
就在她坐在幽深的闺房里面,陪着婆婆,在绣花针上穿上丝线,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绣着鞋上层层叠叠的积云朵朵的时候,徐志摩则在得时代风气之先的北大如鱼得水,沐浴着新思潮的洗礼,又在她二哥张君劢的引荐下,拜他一直仰慕的梁启超为师,同时结识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胡适。
长子徐积锴出生后,已经替家族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徐志摩,在老师梁启超的建议下,于1918年7月启程前往美国,学习历史和经济。
在徐志摩出国留学前的婚后四年里,张幼仪和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大概只有四个月,都是在他的假期。在院子里,他伸着腿坐在椅子上读书,她在他旁边缝东西。他会要仆人做这做那,对她却没有一句话,而年轻胆怯的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开口。张幼仪晚年回忆婚后的徐志摩说:“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义务之外,对我不理不睬。就连履行婚姻义务这种事,他也只是遵从父母抱孙子的愿望罢了。”
张幼仪3岁那年,母亲曾经给她缠足,到了第4天早上,再也忍受不了妹妹尖叫声的二哥张君劢最终阻止了母亲。“把布条拿掉,”他说,“她这样太痛了”。张幼仪的母亲问,如果女儿不缠足,将来谁会娶她?张君劢回答说:“要是没人娶她,我会照顾她。”也正是二哥告诫张幼仪,不论外在的行为如何,都要尊重自己内在的感受。张幼仪说:“这一点和家里任何人都不一样。”就这样,张幼仪成了张家第一个天足的女人。不过,她说:“对于我丈夫来说,我两只脚可以说是缠过的,因为他认为我思想守旧,又没有读过什么书。”
因为从小接受严格的家教,在很多方面,张幼仪的确非常传统,循规蹈矩。她说:“我就是这样被教养成人的,要光耀门楣和尊敬长辈。”张父是个脾气暴躁、非常挑剔的人,生气的时候就会提高嗓门、乱摔东西。在娘家时,“除非爸爸要求,我从不在他面前出现,而且从不在没得到他许可以前离开。除非他先开口对我讲话,否则我不会在他面前启齿。他数落我的时候,我就鞠个躬,谢谢他纠正。我也从不用‘你’来称呼我父亲,譬如我从不说:‘你要不要再来杯茶?’而必得说:‘爸爸要不要再来杯茶?’不过,大半时候,我甚至从来不问爸爸要不要再添茶,我干脆把茶倒好。能事先料到他的心意,才更孝顺。”
在第一次看过徐志摩的照片后,父母曾经问她对照片里的人的看法。张幼仪说:“自从大姐算过命以后,家人一直期待这刻的来临,我就依着家人的期待说:‘我没意见。’根据当时的中国传统,情况就是如此:我要嫁给家人为我相中的男人。”
即使在和徐志摩经历了婚姻上的种种不幸之后,张幼仪依然对传统的包办婚姻持肯定态度。她认为“这种婚姻并不表示夫妻之间没有爱情,他们的爱情是婚后才来的。先对公婆、夫家和配偶尽义务,爱情就会跟着来”。不过,徐志摩显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而对于婚姻的看法,张幼仪也和生性浪漫、渴求爱情的徐志摩迥然不同。“我对婚姻所求为何?我不求爱情,也不求浪漫,可是我所求的肯定比我现在拥有的——缺乏容忍和漠不关心——要来得多。徐志摩从没正眼瞧过我,他的眼光只是从我身上掠过,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尽管婚后备受丈夫冷落,张幼仪却依然谨记临出嫁时母亲的教导:“第一,一旦进了徐家的门,绝对不可以说‘不’,只能说‘是’。第二,不管我丈夫和我之间发生什么事,我都得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公婆。”
初到硖石,张幼仪十分渴望出去四处逛逛看看,但徐家人不允许她单独上街,她便终日守在深宅大院里;给婆婆做鞋,她一定精心刺绣,针脚细密,做得漂亮考究,但到自己身上,则马马虎虎,能穿就行;每日晨昏定省,在公婆开口说话之前,绝对不先主动开口说话,晚上在他们允许之后,方才告退。
张幼仪的贤惠知礼、寡言端庄,深得徐志摩父母的欢心,长孙阿欢的诞生,更是让徐家二老衷心欢畅。虽然张幼仪知道自己天生不仅“具备女性的气质,也拥有男性的气概”,而且深受二哥、四哥的鼓舞,渴望接受教育,了解和跟上这个变动的时代,但是如果她和徐志摩的婚姻能够这样维持下去,她也许只能做一个旧式的三从四德的女子,默默地相夫教子,她的另一面——那个更加真实的自我——也就无从展现出来。
旧时在男女双方正式缔结婚姻之前,通常会批一下两人的八字,看看他们是否相合。有些时候,这个不一定都很准确。比如说周有光和张允和,算命先生说他们两个如果结婚,都活不过35岁,可是他们琴瑟和谐地共同生活了69年,张允和以93岁高龄辞世,周有光至今健在。不过,算命婆对于张幼仪和徐志摩婚姻的预言却奇迹般地应验了。
张幼仪晚年说:“我婚姻中的不幸,是我这一生的一大秘密。”
徐志摩生于1896年,肖猴,猴子迷人、逗趣,但算命婆说,猴子也可能变得狡猾和丑恶。张幼仪生于1900年,肖鼠,老鼠善于寻找、获得、囤积丰富的食物,所以肖鼠代表着勤劳和富足,不过也会显现出胆小和吝啬的负面特征。在肯定徐家是个非常好的人家后,算命婆沉默了半晌,脸上显现出担忧的神色,她说:“属鼠的和属猴的人在这门亲事里不配耶,你不属狗太糟糕了,狗是忠实的象征。”张幼仪的母亲不安地说:“我这两个最大的女儿,老大要到25岁才能结婚,老二又和男方不配。”她几乎失去耐心地对张幼仪说:“我们怎么办哪?你们当中总有一人非赶快嫁掉不可。”最终,她决定做该做的事情,让算命婆把张幼仪的生年改为1898年,这样张幼仪的属相就由鼠变成了狗,然后宣布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并把这一消息送给徐家。
张幼仪说:“我始终纳闷,那个相命婆在把我的生肖改成狗以前,到底从相命图上看到了什么厄运?”
秋天的扇子
1918年秋,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张君劢打算随同梁启超等人以非正式代表的身份参加巴黎和会。他与正在娘家探亲的张幼仪话别,并询问妹妹什么时候到西方与徐志摩团圆。张幼仪诧异地回答说:“我从没想过要与他团聚,因为我以为我的责任就是和公婆待在一起。”张君劢告诉妹妹,她已经对徐家尽到责任了,现在她应该跟丈夫在一起,甚至到西方求学。为了避免徐家二老拒绝,张君劢答应妹妹,他会让徐志摩主动写信给父母要求让张幼仪出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