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条一望乡
每次路过面摊,望见氤氲冒出来的蒸汽,我都会想起L君。
L君是我同寝室的室友,那时我初来大陆,只身一人,像是背着书箱走了几千里路上京赶考的书生,正捏着喝了半瓶的矿泉水站在广场上不知所措,L君就在这时候轻轻走到我旁边,报出我的名字后帮我提起行李,那就是我俩第一次见面了。因为毒辣的阳光,L君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模糊,但后来他对我说,当时他隔着一条缓坡,望见我站在广场的阿尔伯特头像下面,显得过分孤单的影子让他产生某种关于诗的联想。
是的,L君很喜欢诗,虽然他本身诗做得不甚高明,总被我嘲笑为“画饼”,但总算是有在坚持。L君是襄阳人,偏居在湖北西北一隅的小城镇,我对襄阳的了解并不多,只有曾经在三国游戏里厮杀的时候,把这座城市作为我经略天下的起点,溯川入蜀。L君没有诸葛孔明那样的智慧,于人格上也疑点颇多,但对于诸葛孔明的掌故轶闻倒是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总是对着我侃侃而谈黄月英为了讨丈夫欢心又发明了什么流传至今的美食——好像黄月英真的烙饼擀面无所不能,诸葛孔明每天不是在躬耕而是经营酱园子。
这就说到了L君除了诗歌外的另一个爱好,吃。
和在诗歌领域的自我感觉良好不同,L君是真的很会吃,可算是非常挑嘴。每每跟着他走街串巷,总能从某个梧桐树荫层层交叠下的棚子里找到一份或热辣或鲜甜的美味。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大概是他在评价自己家乡面条时的溢美之词总让我觉得有些太过浮夸了。
“你知道那面条——和别地不同,早些年移民顺江带来的碱水面,吃起来又弹又韧,挂着红亮亮的汤头——那汤头(吞咽唾沫声)用最好的牛骨头来熬,开面馆的人整个晚上都要耗在这一大锅汤上,加辣椒,加浓郁的牛板油,咕嘟咕嘟翻着泡泡,你在早市上听到这声音整个人都会抖擞起来……最棒的是牛肉,黄牛的腱子肉,本身够肥嫩厚实,再炖得酥烂,切成薄片滚在汤里,泛着鲜亮的油花,第一口尝肉,第二口一筷子面条,像把一整支腰鼓队搬到嘴巴里——乒乒乓乓搭起台子来了!最后,最重要的,黄酒(拍桌子),最好是冰的,有的店卖的黄酒涩,有的要甜些,但都强在清爽,畅快!倒一满碗浮着碎冰的黄酒,真的就是国画里面,泼墨山水上一道飞泉,就是那一笔——一笔消夏!当然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再剥个蒜头,你知道坐在早点摊上慢悠悠地剥蒜是什么感觉吗。我告诉你……”
如果不被我阻止,他可以在一整天内来回复述这种和他的诗作一样蹩脚的修辞。
去年暑假,我觑得空闲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跟着L君到襄阳游玩。终于有机会向我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在家草草休息一晚后,L君就领着我跨越汉江,去了隔江一家颇负盛名的牛肉面馆,挤过人群用那口本地话喊道——“两个二两,不要豆芽,搞两碗黄酒!”
和所有老店一样,掌勺下面的老板手脚格外利索,一把抓起筐子里的碱面,心中略一过秤便兜着漏勺扔到汤锅里,沸水翻腾,片刻就涮好捞起来盛进搪瓷碗,只看见各色鲜红滚烫的汤料一勺勺添进去,浮着切片卤好的牛肉牛杂,麻味,辣味,油脂的香味,都在其中了。
这就是我对襄阳牛肉面全部的观感,确实如L君所言,面条味道足够,滚烫热辣,黄酒也柔和清洌,一碗下肚喉头绕着绵绵的甜味。但这味道有多突出呢,其实也未必,任何一个城市都会产出这种饱受当地人赞誉的早点,至少在我看来,远不像L君整天强调的那样美味绝伦、不可比拟,何况味道对我来说未免有些太辣了,直到吃完很久舌头还泛麻。
我把这些感受说给L君听,他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再重复那些夸张的修辞,只是淡淡地解释了当地人喜欢牛肉面的原因,便领着我去逛那些仿古的街巷了。一整天的暴晒让我们的衣服黏在背上,故意把木料做旧的雕花门窗和呛人的炭火烤肉都勾不起我的兴趣,十字路口汽车卷起的干燥尘土让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蒙上了一丝阴翳。
直到天色暗下来,烈日饱蒸的城市终于褪去了些许暑气,我的烦闷才稍缓解。沿着小路散步到汉江码头边,L君推荐我坐当地的便宜轮渡过江,一趟只要一枚一块的硬币。
他带着我跨过舢板,登上那条破旧的轮渡,露天的船尾出奇地空旷,摆满了吊曳开放的花草。江水是幽幽的黑色,远望可以看到铁路桥的灯光,汉江的江景不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的夜景要来得更繁华或者喧嚣,我在北京,在上海,在香港,在高雄,无数次透过玻璃望见城市夜晚妖冶的霓虹,比较起来汉水之畔襄阳古城上那一串彩灯甚至有些萧条,象是漂泊在外的人偶逢亲友,努力微笑着作出闻达的样子。江上的风渐渐冷了,风里混合着码头小贩叫卖的食物香味、湿润植物根茎和叶片的味道、以及白天被暑日蒸烤出的丝丝水汽,轮渡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怪异声音,我们靠着扶手和吊兰坐下,各怀着心事抬头,和大多数内陆城市一样,即使在晴朗的夏夜,也很难辨认出某一颗星星。
我得承认,当四肢松弛地靠在轮渡的栏杆扶手上时,确实很舒适,人在这种状态下很容易被一种疲倦而甜蜜的思绪攫取住——或者说是一种没来由的怅惘,关于故乡和他乡,此世和彼世,关于东奔西走惴惴不安的未来,强说来愁又算是哪种滋味,我把视线从夜空转投向两侧晦暗不清的江水,而L君轻声哼唱着的歌验证了他正在经历和我类似的思考:
明月光光明月光,白玉照处是故乡。
浅浅一碗清江水,也慰游子苦心肠。
饮罢往事莫思量,十年归老在他乡。
……
我似乎明白了L君为什么对自己家乡的风景和食物总是不吝溢美,襄阳的牛肉面或许算得上美味,但绝不是最好吃的牛肉面,我们在武汉读书时,打着襄阳牛肉面旗号的面馆并不少,但L君却兴致寥寥。就像他告诉我的那样,一方水土有一方的滋味,一碗面条其实无所谓正不正宗,襄阳牛肉面这个概念本身也是几代移民嫁接出来的。但只有当他坐在襄阳某条路口的早点摊上叫一碗面条,闻到熟悉而浓郁的气息,听到嘈杂的乡音,晨雾沾湿了他的领口和袖口,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手捧的那碗滚烫的、红亮的面条才变得贵重了起来。我们记忆里的很多东西本来不那么美好,甚至是残缺的,如同搪瓷碗边缘粗糙的裂纹,但记忆本人是个巧手的修补匠,于是那些生着斑驳锈迹的回忆都被渲染成了美好。我和L君没有什么分别,我在武汉下雨的晚上也总是想起高雄夏天的雨,南太平洋的热带风潮席卷几千公里冲上海岸,防波堤旁高大的棕榈树在昏暗的天空下摇晃着,街角有人正披着一件校服奔跑,男孩和女孩,车灯闪烁鸣响。还有我在上学路上吃过的、在高雄夜市寻访到的食物,大叔刚出锅的炸鸡块,阿婆推车卖的鸡蛋仔和鲷鱼烧,那个染着一绺酒红色额发的小哥用铲子拨弄着铁板上的酱油炒面,他的姐姐在隔壁卖解渴的冰粉……这世上比牛肉面、炸鸡块、鲷鱼烧好吃的东西有太多太多,有太多城市的夜景都比襄阳要华丽——甚至高雄的夜景都不算什么,可我们还是把那些的东西看的无比珍重,当然,我们知道它们远非完美,并且一直在路上。
作者:华中科技大学学生 孙伟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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