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加到一起就是戏剧

  时间:2006-11-10 16:46    来源:     
 
 

 

 

说到赖声川,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暗恋桃花源》。在《桃花源》成功之前,表演工作坊已经初具规模。如同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汉一般,赖声川身边已经陆陆续续集结了之后影响台湾剧场的重头人物。当然,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李立群那时是一个大风衣里罩着戏服,在表演秀的间隙,一脸严肃来看戏剧排练的做秀人;那时候,丁乃筝读比较文学,只是在大四选修了表演,立即疯狂的喜欢上了舞台,纵情肆意,灿烂挥洒;连导演自己,都不知道未来怎么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其实,他们的不同是珍贵的。他们仅仅是将滋养自己的所有养分奉献出来,而这些丰盛厚重的部分,血肉相连的部分,这些貌似和戏剧舞台无关的部分,都成全了他们。

 

“说起做导演,完全是个意外。我大学毕业之后,玩了五年音乐,我们自己组BAND,玩蓝调,玩JAZZ。在台湾的艾迪亚咖啡馆演出。那时候很多音乐人都会来看我们演出。像李宗盛他们,还是小孩子呢!我这个人兴趣很广泛,学二胡琵琶,学佛,学建筑,画画……后来我发现,我感兴趣的这些东西加起来就是剧场!”赖声川戴着他著名的黑框眼镜,发型也是二十年如一日,坐在“剧场咖啡厅”里,外头光线柔和,窗台上植物碧绿。那一张研读佛法三十年的面孔,永远是慈眉善目,笑呵呵的模样。在他身后,“暗恋桃花源二十周年”的巨大海报正在钉上墙,在叮叮咚咚的声音中,他完全不受干扰,一径慢条斯理,声音浑厚低沉。

 

“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是先在国外长到十二岁,然后回到台湾的。十二岁之前,我是一个功课全A的资优生。回到台湾,一下子坠入人生的黑暗期。当时学校要求男生剃光头,穿制服,每天带着铁便当盒去上课。我生性活泼的部分完全被压抑,非常郁闷。就是在这种冲击里,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生命本身很戏剧性的成分。”

 

也就是这种混乱和冲击,造就了《暗恋桃花源》。

 

“当时的台湾剧场是一片混乱。完全没有管理可言,也没有任何尊重。常常是在彩排时,中间还要给你插一个讲演。因为下午有小学的毕业典礼,所以彩排中,小学生就一个一个进来坐在下面,课桌都给搬上台。实在是荒诞。其实,台湾的整个格局也是这样。今天你选我,明天我嘘你。乱,干扰,从中间钻出一个秩序来,这是大家的共同经验。让完全不搭调的东西放在一起,看久了,也就搭调了。生活本身就是这么乱,但是,身在其中的人自有一种混乱中的秩序。这个东西本身,是很戏剧的。”

 

《暗恋桃花源》,本身就是一场十分精彩乾坤挪移的大混乱。它是即兴创作的,同时是精心设计的。它的结构是开放的,同时是紧闭的。它的外形是饱满的,它的滋味却是空旷的。《暗恋桃花源》讲的是《暗恋》和《桃花源》两台戏,在排练的时候争夺一个舞台。一个是演出现代悲剧,一个是演出古代喜剧。一个是一个濒死的老头江滨柳永远忘怀不了记忆中白色的山茶花云之凡,荡着秋千唱“你是晴空里的流云”,一个是武陵人老陶打不着鱼,并且不育,老婆春花明目张胆的勾搭姘头袁老板。这两出戏在一个剧场里争着排练,互相干扰,彼此打断,两出戏各有正反相背的两面,两出戏彼此又恰恰正反相背。戏剧正是在“被打断”中得到间离,始终不让观众沉浸在其中一个故事中。而故事,也在断裂出生长出最大的张力。演出的时候,导演被干扰,演员被干扰,外界在干扰,内部在干扰……干扰却成为了戏剧的原动力。

 

一个是悲到了极点,一个是喜到了极点。一个是高雅的,沉重的,压抑的,一个是鄙俗的,轻浮的,欢快的。形式也完全不同:一个重台词,重抒情,一个则是重色彩,重形体。最终,不得已,只有将舞台划分成“一半一半”,两台戏同时排练。阴差阳错,两出戏的台词居然完全能够对上,凑成了一出往来引申,完美交错的戏剧。

 

这出戏到了最后,《暗恋》里,那个围着四十年前的旧围巾,永远活在不可打扰的过去里,“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得掉的”的江滨柳,再度遇见其实早已搬到台湾,“有些事情必须忘记才能好好活下去”的云之凡,两人双手交握,江滨柳问出一句:“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问出了一个时代人的悲壮与苍凉。《桃花源》中,老陶从不问世事,“时间愉悦的过去了”的桃花源,回到武陵尘世,却发现春花与袁老板也并不幸福,家中一片惨淡,他想将二人带到桃花源中,但是两人始终觉得他是一个死鬼。在这种沉重的失落中,老陶颓然坐倒。《桃花源》很怪,一出那么不可收拾的喜剧,最终却变得那么伤感。最终,在悲剧中绽放出喜剧的荒诞,在喜剧中升华出悲剧的情怀。两种看似完全无关的人生,拼贴在一起,却有了一种难以言说,复杂而苦涩的况味。就像是一锅热气腾腾香辣翻滚的鸳鸯火锅,吃到最后,一切食物都已经烂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将一碗米落进去,盛出火锅粥来。又浓厚,又清澈。这最平凡的一碗粥,却往往能让人落泪。

 

可以说,《暗恋桃花源》不像戏,像音乐,像诗,它用戏剧舞台的形式表达的是戏剧所不能承载的意义,但是,这恰恰成就了一出完美的戏剧。

 

“我在柏克莱学戏剧,其实也是一个意外。当时主要是为了拿奖学金,出国去读书。申请了三个学校,柏克莱最理想,可以说,是戏剧选择了我。这本身也是一个很戏剧的事:那时候台湾没有剧场,没有戏剧。在一个没有工业的地方学工业,是不是很戏剧?但是我那时候想,没有一个工业,可以我们自己造出来。我在柏克莱写论文时,对希腊悲剧和日本的能剧特别感兴趣。古代希腊人,看了三部悲剧之后,还要再看一个羊人剧,羊人剧多半是在讽刺前面的悲剧。同样,日本的能剧最严肃,深沉,却要夹杂一个狂言,大多直接讽刺戏的本身。这样,戏剧的境界就更高了。当情感激烈到一个程度,再用另外一个形式来嘲讽这种激烈,更能达到净化的目的。人在大喜或者大悲时,表情是完全相同的。悲剧和喜剧,不是相反的,而是一体之两面。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却达到了一样的效果:就是忘我。”

 

《暗恋》的主题是寻找,寻找一个人,寻找一段旧梦,寻找旧日家国青春梦想的背影。《桃花源》的主题也是寻找,寻找一个地方,一个只存在于文人幻想中,其实十分平常只是没有政治的地方。我觉得,赖声川最高明之处,是他要打通两个寻找,他安排了一个疯女人,总是在舞台上,疯疯癫癫的寻找“刘子骥”。刘子骥本身就是陶渊明的一个文字游戏。桃花源不是真的,刘子骥也不是真的。这么一个“费里尼”式的女人,和“那一陀逃出来的桃树”,成为了这出戏不可解释,最虚幻的象征部分。而我认为,一出最好的戏,恰恰是需要这种不可解释的成分。

 

最后,提到这次在内地演出《暗恋桃花源》二十周年纪念版,除了起用内地的演员之外,和台湾的版本,有什么不同?赖声川说:“最近我们在台湾演出了一个新版本,是用歌仔戏来演的,一边演,一边唱,观众那个笑啊……这次在内地,因为是《暗恋桃花源》第一次在内地演出,我们还是希望呈现出一个最原汁原味的版本。至于花样,我们可以以后再一起玩。”听说这次扮演“寻找刘子骥”的疯女人的,正是本次演出唯一一个台湾演员,也是赖声川的女儿赖梵耘。我问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赖声川笑呵呵的说:“梵,是为了纪念我和我太太学习佛法。同时,云之凡,正是来自梵耘这两个字。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二十年前,《暗恋桃花源》的巨大成功,奠定了表演工作坊的基础,并且使台湾剧场的格局为之一开。二十年后,《暗恋桃花源》在内地,不知要呈现出多么惊喜的发现?让我们拭目以待。(文/柏邦妮)

  (来源:柏邦妮的blog)

  赖声川:国立台北艺术大学教授、美国史丹福大学客座教授及驻校艺术家,至今编导舞台剧二十七部(包括轰动亚洲的七小时史l诗《如梦之梦》)、电影二部(包括享誉国际的《暗恋桃花源》)、电视影集三百集(包括家喻户晓的《我们一家都是人》),另有剧场导演作品二十二部(包括莫扎特歌剧三部)等。

  1954年出生在美国,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戏剧博士,现任台北艺术大学教授、美国斯坦福大学客座教授及驻校艺术家、“表演工作坊”艺术总监。他29岁开始剧场创作,至今编导舞台剧27部、电视影集300集,另有剧场导演作品22部。他是市场的创造者,先后开辟台湾舞台剧市场、剧场影音市场、即兴时事电视剧场,被国际媒体誉为“亚洲剧场导演之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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