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在一个剧团里跳舞,她跳“小战士”舞,他则跳“儿童
团”舞。她脚尖上的功夫,是在学校宣传队里练出来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坏了好几双,一
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犹如练脚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轻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
夫则是从小跟个会拳的师父学来的,旋子,筋斗,要什么有什么。下腰,可下到头顶与双脚
并在一处;踢腿,脚尖可甩至后脑勺,是真功夫。这年,她只十二,他大几岁,也仅十六。
过了两年,《红色娘子军》热过去了,开排《沂蒙颂》的时候,有省艺校舞蹈系的老师来此
地,带着练了一日功,只这一日,就看出他们练坏了体形,一身上下没有肌肉,全是圆肉,
没有弹性和力度。还特地将她拉到练功房中央,翻过来侧过去的让大家参观她尤其典型的
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圆,膀大,腰圆,大大的出了差错。两个乳房更是高出正常
人的一二倍,高高耸着,山峰似的,不像个十四岁的人。一队人在省艺校老师的指拨下,细
细考察她的身体,心里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觉着了羞耻,为了克服这羞耻,便作出
满不在乎的傲慢样子,更高的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这时候的
她,几乎要高过他半个脑袋。他的身体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再生长,十八岁的人,
却依然是个孩子的形状,只能跳小孩儿舞。待他穿上小孩儿的装扮,却又活脱脱显出大人的
一张脸,那脸面比他实际年龄还显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团里就怕早已作了别样的考虑。
两人虽都算不上主角儿,却都勤于练功。一早一晚的,练功房里常常只见他们两人。大
冷的天气,脱得只剩一身单薄的练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儿和人体
味儿。他的味儿很重,她也不比他轻。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儿便说她有狐臊臭,都不愿
与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还想:“狐臊就狐臊,你们还没有呢!多有人没,少有人有的东
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归想,心里总还微微地有些难过,有点自卑。岂不知,那与狐臭
是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人体味儿稍重些就是了。间或,练到一半会立定下来,喘一口气,
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说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儿。”他便侧过头低下
脸,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儿,夏日里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
的皮肤上,这里那里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里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随后,他则惊讶地说:
“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馍味儿!”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儿,蚊子不
吃。”果然是光洁得连个针尖大小的斑点都没有,黑黝黝的发亮。两人便喘喘地笑,笑过
了,再练,各练各的,有时也互相帮着。
她的胯紧,他便帮她开胯,让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两腿,再朝两边使劲分开,直到
膝盖两侧各自触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来,红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个人形的湿印子,两腿蜷
着朝两边分开,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过一时才能干了褪去。他练着吸腿转,总绕着那人
形,转不开去,遇了鬼打墙似的,直到那人形隐在地板宽阔的条子里边,他则期待着再长高
若干公分,以为韧带的松紧是关键,便努力地拉韧带。背靠墙站好,请她帮助将绷直的腿朝
头顶上推。她推得下力,脸蛋贴着他腿的弯处。他常靠的扶把尽头的那块墙壁,天长日久,
石灰水刷白的墙上便有了一个黄黄的人形,独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压
腿,看着那独腿的人形,便觉有趣,沿着脚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这么着辛勤地练下去,他是越练越不长,她则越来越多圆肉,个子倒是很长,离那颀长
却甚远。只是依着时间的规律,各人都又添了一岁。
这地方,是小小儿的一座城,环了三四条水,延出一条细细的汽车路,通向铁道线。最
大的好处便是树了,槐,榆,柳,杨,椿,桃,李,杏,枣,柿,水灵灵的碧绿。轮船顺着
水下来,早早的就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洲,渐渐近了,便看见那树丛里的青砖红瓦,再近
了,才听着一阵阵不卑不亢的歌声,是水客拉水的号子。此地人吃惯了河水,一吃机井水便
肚疼腹泻,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营生。平车上安着柏油桶,桶里盛着河水,随着道路不
平的颠簸,溅出水花。河边的道儿,被车轮辗出深深浅浅的沟。无数条沟交错着。车轮从这
条沟岔进那条沟,车轱辘在坎儿上硌一下,号子便打个顿,颤音似的,还有着节奏。一颤一
颤的刚去远,又有后来的响起,萦绕不绝,与那绿荫荫的树丛常在。轮船却开走了,丢下几
十个人,十几个挑子,踩着颤悠悠的跳板,沓沓的走上岸来,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里的街,大都是石块拼成的路,人脚磨得光滑滑的,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透过布底鞋
烫着脚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颤悠,脚板敲得石路沓沓的响,到了街心,才下了挑
子,原来是一挑鲜嫩鲜嫩的韭菜,头刀割下,还带着露珠。
这一日,城里十户有九户吃的是韭菜馅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闲了,搁进
一扎炸果子,悠悠的去了。
上南边买草的马车“得得”的当街走过,车上张着被单作帆。老马低着头啃吃啃吃的
走,身边跑着没有羁绊的马驹子,摇头摆尾的撒欢,四条细长腿跨得老高,一忽儿跑前,一
忽儿落后,一忽儿又左右四下的乱走,撞了老妈妈的凉粉摊子,也没计较,谁都给它让道,
任它闹去。
脱落了石灰,露出青砖的墙上,贴了大幅的海报,电影院演的电影,戏院演的戏。电影
是一角的票,戏院则是三角;电影是人影儿动,身手很不平凡,戏院里虽是武艺低了几筹,
却是真人形的。价钱很公道。到了夜里,都能满场,刚够满的场,正好的。
到了夜里,街上的挑子走净,店铺上了门板,黑黝黝的一条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闪着莹
莹的光亮。门闭了,窗关了,过了一阵子,灯也灭了。孩子开始做梦,梦到大了时候的情
景,老人却想心事,想那少年时候的光阴,不老不少的男女们则另有一番快乐,黑暗里运动
着,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来年这个时候,小城里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的哭着。
这会儿,是黑漆漆的静。
影院里,唯有一块屏幕光明着,活动着人影儿,人影儿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戏院里,
是一方戏台辉煌灿烂着,真人扮着假角儿。
他们总是不间断的练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来,她会越发的圆胖肥硕,而他
身上是连一分膘也不敢长的,横里多一分,竖里便更短了一分。他们只有这样苦苦地练下去
了。
其实,也并不是很苦的,甚至还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经到了穿什么都不合适的地步,并
且,做什么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当衣服一件一件脱去,只剩下一身练功服时,才
略微的匀称起来。当她做着日常生活绝不需要举手投足的舞蹈动作,良好的自我感觉便逐渐
上升。她对照着前后左右的镜子,心想:以为她丑陋是绝不公平的,以为她粗笨也是绝不公
平的。汗珠从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滚落,珍珠似的。头发全汗湿了,一绺一绺的粘在长而
粗壮的脖子上。她的发根生得很低,几乎延到脖子与背脊的交际之处,脖子上的短发湿透又
干,全翻卷了起来,太阳照在上面,侧面极像一只绵羊。他也只有在穿着练功服时才显得修
长一些,并且能有那么些凡人不及的武艺,身体的短处又能算得上什么。当他要着难度极大
的功夫时,心中的感情竟是壮阔的。他将上衣脱了,袒露出极白却粗糙的背脊。他的脸上与
周身都起着茂盛的青春痘,犹如吸收了养料总要有出处,不是高,便是胖,他的养料与能
源,全部茁壮了这群疙瘩,赤豆似的,饱满着,表示着他旺盛的青春的体力与精力。待到慢
慢儿地平复下去,便留下一个个褐色的井似的凹坑,这凹坑尤其布满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
脊极像一块粗糙坚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着一颗硕大的汗珠,通明着。
出汗犹如沐浴,汗水将身体深处的污垢冲洗出来,一身大汗过后,会有一种极其轻快舒
适的感觉。
只有一间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着茶炉子,茶炉子紧靠着一口机井,可将掺
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进去,搁在一个水泥砌的小台子上,台子下面有一道阴沟,可供出
水。
此外,门后还有一排衣钩,专给挂衣服用,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这一间,倘若
门关着,就须大声问道:“有人吗?”
里面则回答:“有人。”如是女声,男的便止步折头等待,相反也是。否则,里面就拔
了插销,闪在门背后,等人进去再关上门。天热的时候,这里是颇拥挤的,为此引起的争端
也很经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间朝北的屋子,且没窗户,终日没有阳光,十
分阴冷,又没有任何御寒的装置。
没有油漆的板门开了半扇,裸出被水冲洗得发白的水泥地。如不是还有他俩每日轮流地
进去冲洗,留下一摊摊水迹,便更凄凉了。他总是先让她洗,趁着一身热汗,还不至于觉得
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会觉出逼人的寒气。等她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他还
继续练着,环绕练功房作着大跳,每跳到北边一排窗下,似乎就听到那洗澡房里泼水的声
响。眼前不免要现出,水从她光滑、丰硕的背脊上泻下,分为两泓,顺着两根决不匀称的象
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进水泥地里的情景。有一日,因为她从头至尾没有挪动双脚,待他
端了水进去的时候,竟看见地上一摊水迹当中,有着一双干干的脚印,是穿着海绵拖鞋的脚
印,他凝视着脚印,渐渐从那双脚印上延出了双踝,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向上,一整个
人形都伫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觉,一盆水凉了。
过了一天,他便买了一只苹果绿色的塑料桶送给她,因他记起她曾经抱怨脸盆大小,即
使端两盆也不够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约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从此,湿地上
再没有留下干干的脚印儿,脚印儿被水淹了。
微烫的水,盛在桶里,桶不由得变了形状,提起在手中,变成扁圆形的了。阳光照透了
苹果绿的桶壁,将水照成鲜嫩的颜色,冉冉地冒着淡绿的热气。水在她手下颤颤着,进了阴
暗的小屋,隐在没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门后面。屋里极暗,没有窗,也没有灯,只从门下漏
进扁扁的一条光线。那桶水却微明着,莹光似的,盈盈的绿着。水是烫手的,干燥挺硬的毛
巾迅速地湿透了。她将饱满着热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后,如千万枚针刺在
了皮肤上。她“嘶嘶”着,接连地撩着毛巾,朝身上泼水。水,渐渐地浅了,也暗了。这
时,她开始穿衣服了。推开门,阳光刺痛了眼,犹如热烈而粗暴的抚摸,她幸福极了。看见
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作着不间断的大跳,一块稀脏的护膝裹着漆黑的腿,不觉有点怜悯,便
慷慨地将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着他还来的桶去接水,却发现那桶用过之后没有涮洗,
桶底上有着一些浅灰色的残水,桶壁周围也布了一层浅灰色的颗粒。她正想张嘴骂人,却又
止住了,怔怔着。她斜着桶转了一圈,看那浅灰色的水里有着一些微粒,不由揣摩着那是什
么,可不会是他身体上的皮屑?她晓得皮肤不仅会沁出油汗,也会有颗粒状的皮屑。并不是
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肤的微粒。她想到这些,不觉又嫌恶起来,压上一股清水,泼了,再
压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总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
的东西,摩挲着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见其中有些微屑,鱼一般活跃地游着,无
论房里是多么黑暗。
这一天,洗过澡。她总有一种没洗净的感觉,背上有些刺痒,就经常耸动着肩背,做出
一些不甚雅观的动作。同屋的女孩儿更有些嫌恶她几乎要以为她是长了虱子之类的东西,尽
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们一个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样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样,也是在一个大池子里,下饺子似的下进去,烫着。
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来。由于剧团在这城里有着特殊的身份,每个星期六的早
晨,在那些乡里人进城之前,澡堂提前为剧团开放两个小时,让演员男女们进去洗澡。她们
都自带着脸盆,将水从池子里舀上来冲洗,等她们一个个沐浴完毕,披着湿淋淋的头发,红
润着脸蛋,西施浣纱似的将盛了脏衣服的脸盆斜端在腰间,走出澡堂,门口已经候满了脸上
巴着眼屎索索抖着的乡里人,仰慕地看着她们,再也无从想象她们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总走着一些被澡堂的热汽蒸红了脸膛的乡里男人和女人。
蒸红了脸膛的男人和女人,掮着挑子或挎着篮子,或拉着平车,满足地,急匆匆地走在
出城的道路上:一条是通向轮船码头,一条则跨过分洪闸,直朝北而去。傍晚时分,太阳从
分洪闸顶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红旗后面,渐渐下去,将早已褪了色的红旗重新染红,那便
是闸下最喧腾的时刻,平车辘辘地滚过,间着自行车寥落的铃响,女人自家纳的鞋底,踩在
盖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齐的抑或不很整齐的针脚儿,赶着日头,一路下去,下到泥
路上,脚印儿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了。
那是干燥的季节,一连三个月没有雨下,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脚面,地里
裂了口儿。塘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浑了,坝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绿的苔藓。落日是火红火
红的,落下闸顶之后,却隐在了极远处的一丛绿树后边,变魔术似的,凡是绿树丛处,便是
一个村庄,看得到,走不到,犹如海市蜃楼,到了夜极深沉的静谧时刻,却传来了悠长的狗
吠。城里的狗不叫,成千上万只猫则沸腾着。是这样的时候,夜夜都叫出尖锐的声音,似
哭,似笑,似喘,似叹,激荡着一整座县城,扰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单身的光棍儿,便来不
及起床,提起扁担就抡,却是抡也抡不开的,犹如出生就长在了一起。再细瞅,却发现是两
条静默的狗。猫儿早已跑散,继续撕肠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着布了血丝的眼睛,首先
是咒猫儿,然后骂狗儿,继而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儿。最后,想起了前面
中学校里外边来的一对男女,竟穿了条纹布与烂花的裤子,虽是在屋里睡觉,并不见人,可
究竟是裤子,怎能用条纹与烂花布制作,无论如何也是不对的。
他们辛勤地度过了一个严冬,迎来了干燥的春季,她的身体已经丰硕到了无法再丰硕的
地步,犹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匀称。而他那身体犹如他的意志那样坚定的凝固了,再不长
一分。她长成了个大人似的,却依然是孩子脾性,说喜就喜,说悲就悲,喜过即悲,悲过即
喜,转瞬万变,却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并不令人觉得无常和虚假。只是憨得可以。
逗院里小孩儿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样一句话:“俺爸夜里咬俺妈嘴巴子。”别人听
见,心里窃喜,脸上却作不听见,岔了开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
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纷纷红了脸,想要止住她,她则很懂地说:“这孩子什
么也不懂。”人们叫她逼得没法子,只得说道:“真是个憨丫头。”她却又极不服气:“其
实我一点不憨,什么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罢了。随着她日益长成个女人的形状,那脾性
则越发地显出稚气与颟顸。
她依然如小时那样,请求他帮她开胯。这工作于他却越来越为艰难,可他无法推却。由
于无法推却,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双腿曲起在胸前,再慢慢向两侧分
开,他再克制不了内心的骚乱了。他喘着粗气,因为极力抑止,几乎要窒息,汗从头上,脸
上,肩上,背上,双腿内侧倾泻下来。在他孩子般的形体里,心灵似乎是一种补偿,加快着
速度成长,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当他为她开胯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一股凶恶的念头,他
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劲。她不由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如同汽笛长啸,把他吓了一跳,手软
了,松开她的膝头。她并拢了双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继续叫着,随后便骂,骂出一串男人
才能骂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实的含义只当是很有力的袭击,很解气
的,却不料反而启发了他的想象,使他越发焦躁,便也回骂了同样的粗话,这却有着确切的
实用的含义,她同样的不懂这含义,依然赖在地上不起,抱着双膝,还不是老实的抱着,时
而伸直一条,只抱一个膝头。时而伸直另一条,只抱另一个膝头。当她伸曲腿的时候,饱满
的腹部与胸部,便十分结实的波动一遍。见他回骂,她越发激怒,越发骂出一串不堪入耳且
又逻辑不通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动起来,用加倍粗野却含义真切的话
反击。她不再让他说话,一叠声的骂,声音又尖又高,企图压住他的骂声。他的骂声低沉而
有力,具有一种缓慢的穿透力。当她自以为胜利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的声音却雄浑地回荡
着。这才发觉,他的咒骂一直没有停息,与她并行,犹如乐队里的大提琴似的,虽少有旋
律,那音响却永远不灭。她来不及换气,接连的大骂,试图压倒他,他毫不退让,沉着地伴
随她的聒噪,直到她声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哭泣起来,他才住口,阴沉沉地注视着
她。
她浑身已经滚得漆黑,两只漆黑的手无所顾忌地揉着眼睛,染黑了泪水,脸上流满了肮
脏的眼泪。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满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听,依然
哭着。由于有了安慰,哭得更加伤心,那伤心也更加真实。
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体虽是沉重,况且又硬往下坠着,可他却是力大无穷,十分
轻易地拽起她来,将她推进洗澡房。
听到里面插销声响,继而传出夹了呜咽的泼水声,他的心忽而充满了柔情,温存起来。
水泼在身上,那泥汗剥皮似地褪了下去,她觉着了轻松。
眼泪早已干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里却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温暖,那温
暖渐渐地注满了全身,如同被人很亲爱地抚摸。她几乎觉到了快乐,却仍不愿停止抽泣,那
抽泣也像是一种安慰了。
从此,他们不再说话,成了仇人。
虽不说话,练功却还是练的,只是不说话了。他练他的,她练她的,自己练自己的,他
不帮她开胯,她也不帮他搬腿,各自独立练着。两人都严肃着面孔,过分的认真着,像是进
行着一场很重要很庄严的活动。练功房没了他们往日的说话声和笑声,那说笑声在空旷的练
功房里,原本是会有些微回声似的反响。如今,只剩了脚掌落地的“嘭嘭”声,回声是“空
空”的寂寥,更显得单调了。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心里是热闹而紧张的。她心里仍在激烈
地与他争吵,用一千一万个她了解与不了解的肮脏字眼骂他。骂过之后,却觉得自己是受了
欺侮的,可怜而无助,便十二分地自爱起来。每一举手与每一投足,都是用着既委屈又自尊
的态度作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作态,却只茫茫地感到练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
义了。那不仅是自娱,不仅是为了长进,似乎还格外的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练功
更比平日刻苦,对自己极为苛求,听任自己的身体由于失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几乎要
叫出声,她却忍着,挣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绝无成功希望的尝试。似乎是为了要使什么人大
受感动,而实际上,自己却早已将自己感动得几乎要下泪。这同时,他更是折磨自己,将自
己的身体一无必要地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他弯下腰,头达到了两脚之间,还不为止,便从两脚间伸出来,昂起来,平视着世界。
那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时有些迷乱。而他的眼睛经过了一个完整
的三百六十度的历程,却更为镇静地看着这世界。历经了两次倒置之后,似乎变了一个状
态。他以这样的姿势。可以静静的持续二十分钟。他好像是在恨着自己的身体,有意要惩罚
它似的。那身体似乎是在他灵魂以外的,与他灵魂作着对,由他灵魂作着裁决。而他的惩罚
由于太过,不免带了一点矫揉的成分。他们各自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艰苦卓绝着。
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
序幕是一个酷热的七月般的天气,来不及地扒下两件毛衣,却连衬衣都穿不住了。院子
里开始出现飘逸的裙子,却还没有走出院门的勇气,只在剧团内部遗憾地招摇着。然后,天
却陡然阴了,阴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点掉了下来,时光倒流般的凉了。眨眼间,鲜艳的裙
裾没了,晾了满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湿淋淋的水泥地。一处高,一处低,低处汪着
水,雨点下在水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这时,已到了黄昏,雨里的黄昏,有些暖暖的凄
凉,或者是凉凉的温暖。
雨从练功房的屋顶上,顺着瓦楞,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走下屋檐,转眼,屋檐上就挂
了一张水帘。
家家屋檐上挂了一张水帘,人们半掩着门,倚着那半边门框,隔着水帘,拉着家常,内
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说话也吃饭,饭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着
一双弯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着大米的稀饭,由于放了碱,稀饭呈红褐色,分外的香甜,碗
边有一些腌豆子和咸菜,散发出霉烂的气味,那气味闻久了,竟有些鲜美起来。雨,落在碎
石地上,竟是那样的响亮,盖住了一切声响,须大着嗓门说话,才能交谈。谁家的门紧锁
着,主人还没回来,门口的衣服没人收,让雨淋得诱湿,是一条烂花布的裤子。那烂花由于
湿了,便格外的鲜艳起来。
天又凉了,须穿毛衣,没有毛衣的乡里人,便穿棉袄,棉袄几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后的
街上,竟有些萧瑟起来。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彻底的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鲜明的好比墨
笔描写过的。河里的水涨高了,淹过了布着青苔的河岸,清澄极了。闸下的水泥道也白了,
水泥道下的泥路却黑了,那一丛,这一丛的树荫则是葱绿葱绿,那是村庄。哪个村庄里,大
雨时死了一个小孩,是下湖割猪菜,蹚大沟时滑了脚。故事传过几里地,被风吹散似的没
了。城里人依然夸这雨好,下得及时,滋润了天气,人舒服。乡里人也夸,地里的小麦都绿
了。
他们依然不说话,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来了,觉得蹊跷。蹊跷了一阵便习惯了,不再
见怪。等到习惯了一阵,却又有点奇怪,因为那敌对的时期终究有些漫长了,其中像有着什
么不寻常的缘故,自然不能由他们任意的仇人下去。问她,她不说;问他,他也不说。再问
她,由于他们郑重的态度,她不觉也觉着严重起来,态度生硬而又固执。这态度使他们更为
重视,以为即将打开她的心扉,更努力地问道。不觉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们的严肃
态度而夸张扩大,她便哭了。这一哭,加强了人们的信心,加紧地盘根索底。她则摇头哭
道:“我不说,我没有可说的。”这确实是实话,可听起来意味却极其深长。再问下去,她
便再没说话,只是一径的哭,且还哭得伤心。那伤心少半是因为委屈,多半则是由于惶惑和
难堪,因她知道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情形却弄得这样严重,她以
为自己是有责任的,因此,还有一点害怕。有了她这个态度,大家至少也满意了一半,再去
问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过,只得骂人了。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骂着,骂些什么,
为什么要骂,自己却不明白,觉着荒唐,则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径朝他嚷着,勒令他住口,
勒令他向她赔礼,究竟赔什么礼,心中都有了数似的。只有他俩不明白,而其实真正明白的
也只有他俩。可他俩并不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们只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
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拥着,由舞蹈队长捉住他们一人一只手,使劲往一起凑,凑拢了好握
手言和。
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
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起来。
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挣扎明显的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
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贴着手心。
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了,她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肉体了。手的相
握只是触电似的极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轰笑中,两人骤然甩开手逃脱了。可这一瞬却如此
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一生。似乎就在这闪电般急促的一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
个女人的手,她则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
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了。
因此,他们依然是不说话。不过,这时候的不说话,是得到大伙的认可了,便不再多做
计较,由他们去了。练功是照常的练,练得依然艰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体的疼痛给了
她一种奇妙的快感,几乎为了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怜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挠。
他则是尽力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弯成什么也不像的形状,这才镇定下来,对自己的严
酷使他骄傲。而当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走开,单独留下任何一人的时候,那种自我折磨的决心
和信心便会消散,浑身的兴奋与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他们这样干自己上着酷刑,原本是为了
显示,可惜的是,他们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
去观赏对方忘我的表现。他们是白白的辛苦了。他们是为了自己才需要着对方。有了对方
在,那艰苦与忍耐才会有快感,有意义。说到究竟,他们还是在向自己显示,向自己表现,
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动。
可是,年轻而浅薄的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些,他们只是单纯地乐意练功,练功的时
候必须是两个人同在。由于莫名的需要对方在场,他们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单独一个人,决
不会来练功,只要有一个人先到了场,另一个便不招即来,然后,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轻易
的擅自离开。
三场雨下来,天是一日一日的热了,夏天到了。蝉是从天不明就开始长歌,一直到天
黑。烈日晒透了练功房薄薄的瓦顶,热气包围了,从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他们的汗水每日都
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渐渐褪了红漆,露出苍白的原色。
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汹涌地流出,令人觉着快意,湿透的练功服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身体,
每一条最细小的曲线都没放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没有半点暴露,可每一点暗示都是
再明确不过的了。那暗示比显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体是极不匀称的,每一部
分都如漫画家有意的夸张和变形一样,过分的突出,或过分的凹进。看久了,再看那些匀称
标准的身体,竟会觉着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田径裤头,还有左腿上一
只破烂不堪的护膝。嶙峋的骨头几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骨头在皮肤上
活动。肋骨是清晰可见,整整齐齐的两排,皮肤似乎已经消失,那肋骨是如钢铁一般坚硬,
挡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滞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
却丝绒一般的光亮细腻,汗在她身上是那样一并的直泻而下。两个水淋淋的人儿,直到此时
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见了对方。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有看见过对方,只看见、欣赏、并且怜
惜自己。如今他们忽然在喘息的机会里,看到了对方。两人几乎是赤裸裸的映进了对方的眼
睑,又好似从对方身体湿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们有些含羞,不觉回避
了目光。喘息还没有停止,天是太热了,蝉则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时分,只有蝉在叫,一街的门洞开着,里面却寂静无声。那午时的睡眠,连鼾声
都没了,只有一丝不知不觉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还冒着热气。百货大楼阔大的店堂
里是格外的空寂,苍蝇嗡嗡地飞,划着圆圈。营业员趴在柜台上沉睡,玻璃冰着脸颊,脸颊
暖热和湿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时宜的人,踟蹰在寂静的店堂,脚步搓着水磨石地,无声地滑
行。码头没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试探地伸脚
下水,水是热得滚开了似的。停了几挂拉水的平车,跷起的车板下,睡着水客。
她想作一个“倒赐紫金冠”,终没有作成,重重地摔下来,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
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触到温热的地板,忽然的软弱了。她翻过身来,伸开胳膊,躺在地
上,眼睛看着练功房三角形的屋顶,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对着她的身体,像要压下来似的。
幽暗的屋顶像是深远广阔的庇护,心里空明而豁朗。顺着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动,不料却叫阳
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万念俱灰似的。她静静地
躺在地板上,时间从她身边流过,又在她身边停滞,院里那棵极高极老的槐树,将树叶淡淡
的影子投在窗户边上,她几乎看得见那只长鸣的蝉的影子,看得见它的翅膀在一张一合。这
时候,在她的头顶,立了两根钢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样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缩
到背面,隐藏了起来。她将头朝后仰着,抬着眼睛望着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壮而疏落的汗
毛,漆黑的从雪白的皮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斜下来,他
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
她想嚷,不料声音是喑哑的,嚷不起来。她一猛劲,抬起上身,他早已将手挟住她的腋
下,没等她坐好身子,已经将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稳,他的手却像钳子般挟住了她的腋窝,
迫使她站稳了脚。他的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滚烫滚烫,身体其他部分反倒阴凉了。这两
处的热力远远超过了一切,她不觉着热了,汗只是歌唱般畅快地流淌。等她站稳,他的手便
放开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盖两侧。她腋窝里的汗,沾湿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
腋窝里的暖热,整个儿的裹住了他的两只手。这会儿,他垂下的双手觉得是那么寂寥和冷
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张了几下,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她站稳了,径直走向扶
把,一下一下地踢腿。
脚尖划着空洞的半圆形,阳光耀眼地挂在脚尖,在空中甩出去半个光圈。她过分突出,
突出得已经变形了的臀部活动出丑陋的形状,他十分,十分的想在上面踢上一脚。她觉出他
的注视,心里则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滚热地抚摸着她粗壮的腿,那腿早已失了优美的线
条,却是一派天真的丑陋着。
她无休止地踢腿,韧带一张一弛,又轻松又快乐,不由要回过脸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
了开去,去进行自己的功课。她顿时泻了气,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着,却失了方才的精神。
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条直线,身子却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与腿平行的伸直,贴在地面,
手却握住了跷起的脚尖。他感觉到她目光的袭击,击在他最虚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
地一哆嗦,收缩起四肢,蜷成了一团,她的目光早已收回。
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站起身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站
住了,努力挣扎了一会儿,不由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你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
涨红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平常了。
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话的境界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一旦说
话,那紧张便消除了,随之,那一种兴奋;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发展的激动与好奇,
那一种须以默契来交流的神秘的意识,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
一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谁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种冒险
的心情,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一种明澈的心情,都怀了鬼胎似的,有
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经开
饭,晚了便买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却变成警告一般:“开饭了啊!”她则恶
声答道:“谁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
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
于先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不起来了。这样的恶言恶语,
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尴
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
的。他们本以为事情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都在颤颤的,怯怯的,等待着。而如今却一切
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或者说,不寻常的事情发展了一点点就截止了,两
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
一些儿真实的原因的。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白眼,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格外
的醒目,效果也特别的显著。他的脸色则是常常阴郁,布满了乌云似的,由于他苍白的皮
色,这阴郁也格外的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性了。
不过,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
懈,这样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义,他们将改换一种交流和交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
式,双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
又是特别的热。正午的太阳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熟了一个鸡蛋。围了有上百个
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为了满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嚎。到了
夜晚,太阳落了,吸饱了热气的地面喘不过气来,将那热气一团一团吐了出来,蒸着满街的
凉床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一样的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一连几日的喘不过气来,
后来,天阴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能撤退的军队,凉床子凉席子“刷”地不见
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睡熟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身下是
一摊汗水,浸着身子。撑开肿着的眼皮,只见窗外又是一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
一丝。
城外的庄稼却说长得特别喜人,黄豆绿油油的,出嫩荚子了。乡里老头热得狗似的伸出
舌头喘,却还说:“该热的时候使劲热,该冷的时候使劲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
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得一个,薄削的皮,鲜红的瓤,乌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
卖。一早就热得出油,喊了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胀,再让会计销
帐,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边的背阴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
穿堂风一得意,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奸情的,还有大姊妹收瓜
贪吃尿了裤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去报告了团领导,险些儿扣发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
宜,没受煎熬就卖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营生。挑着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
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凉,喝了好消暑。
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一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
地也没有,不凭日头的高低,靠住钟点的做活儿。不过,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
儿,嫩生生的肉儿。那是城里男人福分。
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
一层层的褪皮。衣服也褪了色,从不见身上有一点鲜亮的颜色,活个什么趣啊!就是那瓜
好。不解的是县中学里那对夫妇,大热的天,却也紧闭着门,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却又
何必,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这可是何等的燥热啊!白里黑里的,却又不见半个崽
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细腰窄腚,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还有十八天的赛火呢!
出了赛火的十八天,剧团派人去南边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剧团,学节目。去的都是主演
和主力,轮不着他们,他们依然是每日的练功。依然练得不得法。她长高长大了一轮,不长
的他看起来就像是缩小了一轮。她觉着自己长得大高大了,身体简直成了累赘。洗澡时,望
着自己那对丰硕得奇异的乳房,不由得诧异却又发愁,她不明白它们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明
白它们究竟还将怎么下去?她甚至以为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想到此,头皮都发紧,害怕
得想哭。她打量着自己硕大的每一个部分,连自己都有些惧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无
法使自己缩小。处在苗条秀气的女伴中间,她硕大得不禁自卑自贱起来。加上她没头没脑没
有分寸的言辞,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个肯用脑子的人,这一点惧怕与自卑
的心情,丝毫伤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进被窝,两条胳膊搂抱
着自己,心里对自己是十分的宠爱。然后,便像个婴儿一样香甜,没有一点儿心事的睡着
了。睡梦中会咂嘴,咂出很受娇宠的声音。对他来说,累赘的是他心灵的成熟。他的心似乎
是熟透了,充满了那么多无耻的欲念,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些欲念来自
他身体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毅然将那一部分毁灭。后来,有一个夜里,他
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时,忽然明白了那罪恶的来源,他自以为那全是罪恶。可是这时候,他
忽然发现要毁灭那个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那些欲念也因这个部位的宝贵而为他珍爱
起来。他不明白这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这时候,外出学习的人回来了,穿着样式别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换代的旅行包,走下了
轮船,踩上颤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们两人也去接了,她总是挤不前去,连一
件行李也抢不到手,却也一样的激动,一样的热烈。或开路般的走在前边,或压阵似的走在
后边,叽哩呱啦地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谁也不回答,谁也没听见。可是,如没了她和她
的聒噪,这迎接的场面便要冷静许多了。沉默的他却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长
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着。并不起眼的他,却是这位主演的好朋友,军师一般的地位,从
码头回团的路上,那主演告诉他:“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双人舞《艰苦岁月》里的小红军,再找不出像他那样矮小而又武艺精湛的演员
了。在别的很多剧团里,这角色都是由女演员演的。这角色就像为他而设计的,几乎不用研
究讨论,就定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角色。一切都顺利极了,只有一件困难,便是那舞
蹈里有不少托举,更有很长的一段,老红军须背负着小红军行走,且还要走出健美的舞步,
做出刚劲的动作。这时候,方显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却有着令人吃惊的体重。
“老红军”背不动他,一上肩便弯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并且,他们双方都没经
受过托举的训练,不会借助巧力而使身体轻便,他只会死死地攀负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与
抱歉终是无用。当他又一次重重的从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你是太
重了。”
他红了脸,转而反击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愠色,眼看一场冲突就要起来,大主演便出场解围道:“让我来试试。”于是
负了他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来,却是喘个不休。接着,旁边的人也纷纷上前尝试,将
他在背上背来背去,走来走去,嘻嘻地笑着。他终于捺不住了,挣着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
了一个趔趄,人们这才收敛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留在练功房里练弹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纵跳是很关键的,一旦
能轻松地上了肩,后边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时就耗尽了力气,且又调整不好呼吸与
步子,就麻烦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轻松一点。不过一会儿她也来练了,像是帮助消
食,每顿饭后,她都要练功。这样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极爱吃的,吃得极多。今天,她新
换了一套肉色的练功服,是这回出去学习的人买回来统一发下的。是那些大剧团里正规的练
功服,领口开得极低,尤其是背后,几乎裸到了腰际。裤头是平脚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
进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蔼地向她请求,帮助他排练这托举的一段。由于他久已陌生的温和口吻,更
由于她从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一段愚蠢的撑强心情,她欣然答应了。他先向她交待了动
作,不料她站在一边早已将动作记熟,竟做得一丝不差。他便跑去问电工索来录音机和磁
带,快转到那个地方,开始了音乐。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觉得吃力,由于激越的音乐的伴
奏,还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动作,很感踏实,他没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样的宽厚而有力量。他
们极顺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没等他开口,她便跃跃地说道:
“再来一遍。”这回,他们是从头来起,她将老红军的动作全学了下来,做得倒并不难看,
尚有激情,到了托举的时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结实又有力。由于她承受的轻
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动作大胆了,反倒灵巧了,减轻了她的负担。他们渐渐熟练起来,竟
比他原有的搭档更为默契。五遍六遍下来,他们可以一无负担地,轻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动
作。他们忘记了技巧上的困难,忘记了托举前须作的思想准备。那每一举手,每一投足,犹
如他们的本性一样自然,音乐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重复使它更亲切更悦耳。她忘了那角色
是一个老红军,只以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个小红军,也以为就是他自己。每
一个动作都是他们自己的动作,出自他们的心愿和本能。他们忘情地舞着,大镜子里闪过他
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迅速地从这一面镜子闪到那一面镜子,他们的身影包围了他们自己,
他们竟觉得他们是很美的了。再没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觉更为良好的了,况且,还有着音
乐。
当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
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湿的胸脯,与她背脊滞
涩的磨擦,发出声响,轻微地牵扯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腰,他的手觉出了
她浑圆结实的肩头和粗壮的脖子,那脖颈由于气喘,一紧一松。沿着汗湿的头发,他的鼻子
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发辫的触碰,带着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一枚冰凉的夹子,戳痛
了他的脸颊。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舞蹈的技巧中解脱了出来,于是又重新地紧张
起来。与方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
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负在
一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一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喘息
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喷发出来。
这光与热传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一个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
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阵空虚,说不尽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负上
背来。一旦上来了,则连心肺都燃烧了起来,几乎想睡倒在地上打个滚,扑灭周身的火焰。
可是音乐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个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一遍一遍
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
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样轻松自
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
待。当他负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一种压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
像是连接在了一起,如胶如膝,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他在她背上滚翻上下,她
的背给了他亲爱的摩擦,缓解着他皮肤与心灵的饥渴。他一整个体重的滚揉翻腾,对她则犹
如爱抚。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颤,可那舞蹈却一步没有中断。
音乐是一遍又一遍,无尽的重复,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经深了,有人在对
着练功房怒吼,骂他们吵了睡眠,还有人用力的开窗,又用力的关窗。这一切,他们都听不
见了,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一个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后,终于有人扳动了电闸,灯一下子灭了,音乐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灯
都灭了,连月亮都没有,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堕入了深渊。他已负在
她的背上,动作与音乐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动了。足有半分钟,他从她背上落了下来,
掉在了地板上。两人没顾上说一句话,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样漆黑的夜晚中,竟
没有碰撞,也没有跌跤,就那么一溜烟似地逃窜了。
后来,《艰苦岁月》中的小红军,还是由一名女演员取代了。他是如同铅块一样沉重,
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谁也负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点轻巧,在谁的背
上也无法放松自如,这紧张与笨拙更加重了身体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梦一样迷乱的夜
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觉。他与谁都建立不了息息相关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见了他,却有
点躲闪,他也同样,害怕见到她。他们甚至不敢在一起练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
在,她也不去。渐渐的,他们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处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样刻骨地
想念她,她虽不像他那样明确地想念,却是心躁。她变得十分易怒,不明来由的就与人吵
架,吵到最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风也免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哭嚎。院子里是那么小小的一
方,她放肆的哭闹声几乎注入了每一个角落。他远远地躲在屋里,听着那哭声,充满了心碎
然而快乐的感觉。
大热过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气爽,阳光是透明的,空气如水洗过一般,白杨树很高
的树梢上,挑着一缕阳光,即使乡里人的面色也显得白皙了。这一个秋天,街上很流行铁灰
的褂子,西服领,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着这样的褂子从街上走过,一街的人都会停住脚嫉
羡地望。第一个穿这褂子的,是县中学那外方来的女人,她很招摇地从街上走过,提着菜
篮,向沫河口来的“猫子”买螃蟹。此地将船民叫做“猫子”,起心底里可怜他们,没个安
生的家,常年飘流在水上,没个根似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到了她篮里,滋滋地吐着气泡,巴
着篮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传遍了,县中学那
对男女,竟吃那样的东西。说这话时,“猫子”已经回了船上,一橹一橹地去远了。他想着
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几辈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么世面也见不着了。他望望
蹲在船头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绿水,一波一波的荡着,撩着衣襟,腾出
一只食指,在孩子脸颊上划着。岸边是整齐的大柳树,柳丝儿低垂,一排几十里,“猫子”
心里很宽畅。
这个秋天,她满十七岁,他则是二十一岁了。依然是互相的躲闪和逃避。那一个夜晚,
时时缠绕在他们心上,想甩也甩不脱。他们想作出忘记或不在意的样子,为了可以坦荡地重
新在一起相处。可是只须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装不下去,匆匆地缩回头去,还是不敢见
面。然而,虽是不见面,彼此却被对方全部占据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胆,那一夜的情景在
心里已经温习了成千上万遍,温故而知新,这情景忽然间有了极多的涵义,叫他自己都吃惊
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觉倒是常常在温习
她的身体,使她身体生出了无穷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觉得身体遭了冷遇,周
围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从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无法排遣,只是加倍
地吃,吃的时候似可解淡许多,于是就吃得极多,极饱,吃到肚胀为止,而练功却懒怠了。
她的体重迅速地增加,各个部位都努力膨胀,她变得又丑又笨,而他却在消瘦,每一根骨头
都暴露了出来,挑着皮肤,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生出疙瘩,伤痕累累。他简直像一只拔光了
毛的雏鸡。食欲不振,为了唤起食欲,他总是买了最多最好的饭菜,摆开在练功房门外的水
泥地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饭菜,久久不动筷子。他也不常去练功
了。
练功房显得很寂寥。
他们都很寂寥。
后来,演出了,在县城里唯一的戏院里。戏院像一个巨大的仓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
的房顶,场灯缀在没有油漆的木梁上,一盏一盏一盏。同样没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场内,正好
挡住那后面两个座位的视线,每一场都必有这座位的观众的争吵,可是每一场都仍然将这座
位照价售出,谁也不记得这座位的号码。水泥地上粘着痰迹和烟蒂,浮着一层永远扫不尽的
洋灰与土。时常的停电,一旦停电,会场一片漆黑,乱过一阵,才有一盏汽油灯幽幽地点
燃,照亮在丝绒已经磨平了的紫红色大幕跟前。然后又有了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沿着
幕沿一溜儿排开,从底向上将人脸照亮,留下一些丑陋的阴影。
没有他俩的事,他俩在后台,她照管服装,他照管道具。
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幕侧看演出。幕侧有着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几重几进,她站在这
片的暗影里,他站在那片的暗影里,彼此只隔了两步的距离。可是台上的光明将幕侧遮得更
为幽暗,他们谁也没有发觉谁,孤独地看着台上的节目。节目一个一个向下走,终于走到那
个舞蹈《艰苦岁月》。熟悉得几乎陌生的音乐陡然响起,他们不由同时哆嗦了一下,这颤抖
如同电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们忽然觉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脚步却没有移
开。他回头望了一下,正望见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退进一个高大的景片的遮蔽
里,那景片是一间营房。他随即也追了进去。景片后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乐从幕前传来,
充满了一整个剧场,笼罩了一切。他站了一会儿,伸手凭空地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却
感觉到她的躲闪。她笨拙的躲闪搅动了平稳的气流,他分明听见了声响,如潮如涌的声响。
然后,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后缩,他却攥紧了,并且拧了一
下。她似乎“哎哟”了一下,随即她的背便贴到了他的胸前。他使劲拧着她的胳膊,她只能
将一整个上身倚靠在他的身上。他是力大无穷,无人能挣脱得了。他的另一只手,便扳过她
的头,将她的脸扳过来。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几乎是凶狠的咬住了,她再不挣扎了。音乐
已到了尾声,小号,定音鼓,全上了,汹涌澎湃,气震山河,一切卑微琐细的声响都被吞没
了。
犹如冰河解冻,一江春水直泻而下。谁都不能明白的,他们忽然之间,容光焕发。她面
色姣好得令人原谅了她硕大笨重的体态,眸子从未有过的黑亮,嘴唇从未有过的鲜润,气色
从未有过的清朗,头发则是浓黑浓密。她微黑的皮肤细腻光滑,如丝绸一般。身体依然是不
匀称,可每一个不匀称的部位,线条却都柔和起来,不同先前那样的刺目。并且,她的神情
也有了明显的改变,似乎是自信了,脸上总满不在乎的带着沾沾自喜的笑容,虽然愚蠢得
很,可那一种明朗灿烂,也不由叫人心动。他,则是平复了满脸满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
知不觉地浅了颜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种黄腻腻的油汗,脸色清爽得多了,便显出了本来
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梁是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尔巴尼亚人,阿尔
巴尼亚电影是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电影,那里面的人种,渐渐形成了一派审美的标准。
他的眼睛有一种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肃穆,也很深沉,一点不轻薄,使他十五岁孩子
形状的形体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们的生命,似乎冲过了阻碍,又流畅了,显出那样一股欢
欣鼓舞的活力。他们彼此不再惧怕,躲避只是在众人眼前。由于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
了一种神秘的趣味,似乎一整个人类都被他们嘲弄了似的。他们假作仇敌似的互不理睬地擦
肩走过,目不斜视,心灵却诡秘地交换着眼色和微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骄傲。在没有人
的时候,他们便如胶如漆,再也分不开了。他们并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互相是无法克制
的需要。
每天晚上,夜幕降临时分,两人便不见了,撇下一大个黑沉沉的练功房。直到雾气白了
黑夜,三星沉西的时候,两人才像幽灵似的先后出现在院里,蓬着头发,乱着衣襟,眼睛在
黑暗里灼灼的闪亮,踩着湿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这一夜是出奇的幸福,
经过激动的抚摸与摩擦的身体,是那么幸福的疲乏,骄傲的懒惰着。那爱抚好像是从毛孔里
渗透了,注进了血液,血是那样欢畅地高歌着在血管里流淌。幸福得几乎要叹息,真恨不能
将这幸福告诉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来妒忌他们。可又必得将这幸福牢牢地圈在心里,不
可泄漏一点一滴。因为这全是罪孽。尽管她什么都不懂,可却懂得这是犯罪。什么是应该
的,她不知道,可什么是不应该的,她却很知道。而什么都懂的他,便更明白这是非同小可
的犯罪了。可这罪孽是那样的有趣,那样的吸引人,不可抗拒。当两人身体一旦接触,合二
为一的时候,什么犯罪,什么不应该,什么造孽,便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欢乐,欢乐的激
动,欢乐的痛苦,欢乐的惊惧。他们最初的感觉是恐惧,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惧。没有头脑的
她最是容易消除恐惧的,而极有头脑的他,则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惧。当恐惧消失了的以后,
他们竟还有些遗憾,有些哀悼它的逝去。
无论是没有头脑的她,还是有头脑的他,都永远的记着在那恐惧的颤动里的亲爱,是何
等的快意。那惊惧顽强的抵抗,欲望顽强的进攻,在这激烈的交战中,身体得到了如何强大
而又微妙的快感。
两个身体是那样的相亲相爱,爱得无法爱了,灵魂便也来参战了。他们忽然的那样亲密
无间,并且不再避讳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们又在一起练功了,重新互
相帮助,互相体贴入微,连一句重话都是亲昵的。两个的饭菜票合在了一起,买来了饭菜,
一起吃着。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了,而装台卸台时,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干了,尽管她一
点不比他软弱,可他不让她插手。她便只能闲着,吃着脆生生的红心绿皮萝卜。如有人责备
她,她便不客气地回嘴,到了说不赢的时候,自有他来支援,两人结成了这样坚强的同盟,
简直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可是,当身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那爱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时
候,便会采取一种绝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种反目的形式。犹如他们好得那么招摇一样,
他们也常常坏得惹人非议。那一段日子里,他们便成了真正的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身
体以强烈的排斥为吸引,如同搏斗似的,互相抵抗,谁都不愿撤离,撕扯着,纠缠着,直至
筋疲力尽,然后便是温情脉脉的亲爱,亲爱过后,又是搏斗。到了人前,他们便冷眼相对,
反唇相讥,吐不出一句好话,以那种污秽的语言相骂。人们吓唬着要去找团长惩治,也无济
于事。就这么样,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债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算了
结。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连天的雨,大河隐在雨丝和雾气里面,船像个魂似的,在茫茫水天中靠了码头,又离了
码头。城外泥地全被踩烂了,被乡里人的赤脚带进街上,搅了一城的泥浆黑水。泥鳅都钻到
街上来了,还发现了一条南方的蚂蝗,一城的人都慌了,明知道是城郊大队旱改水,养了几
亩水稻田所带来的,却仍然赶不走大祸临头的预感。那蚂蝗活动得那样机敏、一旦咬住了
腿,便再不松口,使劲地拍了下来,腿上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过了半晌,血才潺潺地流
了出来。
雨,渐渐地停了,地,渐渐地干了,天气却陡地冷了起来,入冬了。
这年的冬天,犹如夏天出奇的热一般,却是出奇的冷。没有风,太阳好得喜人,天晴和
得像春日,却只刀割似的手疼,脚疼,脸也疼。鼻子耳朵都红了,萝卜似的。在街心,即使
是太阳地里,也休想能站定半分钟,冷得够劲,却不动声色。
就像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有一股不安的心情,游魂似的在街上飘移。
果然,过了阳历年,就死了当家的——总理。
事情有了答案,那不安便渐渐平息了。
后来,又死了大元帅朱老总;后来,又地震;后来,又死了领头的——毛主席;后来,
“四人帮”倒台了。
这一个秋天里,他们各自长了一岁,她十八,他二十二,却就像长了一百岁似的,上一
个秋天里的事,回想起来,刚好像是上一辈子。
他们爱得过于拼命,过于尽情,不知收敛与节制,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与爱情,竟有些疲
倦了。为了抵制这疲倦,他们则更加拼命,狂热的爱。身体所受的磨练太多太大,便有些麻
木,须更新鲜的刺激才能唤起感觉与活力。他们尽自己想象的变换着新的方式。互相却稔熟
得渐渐失去了神秘感,便也减了兴趣。可他们是欲罢不能,彼此都不能缺少了。尽管每次归
来,都是又疲倦,又厌烦,却又很不尽兴的失望,可是每次出发的时候,那期待仍然是热烈
而迫切的。
他们一身大汗的回来,走上狭窄的木梯,梯子在脚下吱嘎着,搔着他们的脚心。他们觉
着又疲乏,又肮脏,却没有兴致到那洗澡房去洗澡。茶炉子是早已熄了火,急急忙忙出去
时,忘了打热水,水瓶空空的,又不敢倒别人的水瓶,怕别人就此识破了什么。院子里是一
片寂静。他们疲乏地躺在床上,粘粘的皮肤极不舒服,连被窝都潮湿了。他们简直不明白,
怎么这样的拼力也达不到最初的境界了,十分的苦恼,他们又忍不住的自惭形秽,很想脱胎
换骨,重新做人,暗暗下着决心。可是到了下一天,互相见了面,不约而同的都做了那约定
俗成的手势和眼神,暗暗约了会面的时间。在那约会前的几个小时里,心中的焦灼使得他们
坐立不安,幸而他们已久经锻炼,竟可做得一点破绽也没有,不被察觉地度过了那焦灼的几
个小时,溜出了院子。
身体那么狂热地扑向对方,在接触的那一瞬间,却冷漠了,一切感觉都早已不陌生,没
有一点新鲜的好奇,惊慌与疼痛。如同过场似的走了一遍,心里只是沮丧。得不着一点快
乐,倒弄了一身的污秽,他们再不能做个纯洁的人了。这时方才感到了悲哀与悔恨,可是,
一切早已晚了。
剧团里,谈恋爱的人日益增多,几乎都成双成对,一起进,一起出。他们本也应该加入
这二路纵队,并且可作领队的。可是却深觉惭愧,很不够格似的。眼看着别人,都比自己纯
洁,都有着美丽的前途,而自己却早早地掉下了泥淖,再也洗不净了。因此,在这大谈恋爱
的风气之中,他们却悄悄地藏匿了起来,形同陌路。别人只当他们又有了新的纠葛,早已不
觉稀罕,只由他们闹去,谁都不知道他们心里的苦衷。这苦衷因是两个人的,本就是两份,
便也谈不上什么分担与解忧,一起的扛在了身上。却又不能作点交流,互相安慰。互相都十
分明白,可稍一点破都会无限的难堪与烦恼。没有一点解决的办法。因此,在这苦恼里,他
们是极其的孤单了。他们孤独的各自担着自己的一份苦恼,只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快
乐。他们是过于性急,不知忍耐,不知节省,早早地将快乐都享用尽了,现在只省下惭愧和
苦恼了。
由于这苦恼,由于这苦恼只能由他们分别各自的承担,他们互相怀恨了。这是认真的怀
恨,很严重的怀恨。其中严肃的意味使他们不再当着人前纠缠不清,当着人前的纠缠叫他们
以为是轻佻并造作的了。他们只在没人的时候分争。他们吵得极凶,说出极其刻毒的话,去
刺痛对方最容易受伤的部位。她对他哭喊着:“我恨你,我要杀你!”他将两手的虎口对准
了她的咽喉,压低声说:“再嚷,就掐死你。”她恨他是真实的,他要掐死她也是真实的,
于是互相都有些骇怕,软了手下来。他们真实的激动着,互相骂着,彼此气得打战,最后终
于扭在一起厮打起来。他是力大无穷,她激烈的情绪使她就像打不倒似的。厮打到后来,那
忿怒却渐渐平息,只是激动还在。他们不知是厮打还是亲热,或许又是厮打又是亲热,一时
上,昏天黑地,什么都退去了,只有一股无名的狂躁。这时候,身体内侧升起了一股奇异的
快乐,他们逝去已久,呼唤已久,早已等待得绝望的快乐,出人意料地来了,在人一无准备
的时候来了。他们终于搏斗到了精疲力尽,瘫软下来,却是久已未有的满足。他们渐渐安静
下来,互相看了一眼,眼光里已没了怨恨,只有亲昵的爱。两人这才挽着手,像放假回家的
小学生一样,只是纯洁地挽着手一悠一悠地回去了。仅仅是两只手的接触也使他们觉着了亲
爱。一直走到离开剧团院子一百米的地方,他们才松了手,忽又觉着自卑的压抑。院子里传
出的琴声与歌声,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上传来。他们又觉出了身上的肮脏,好像两条从泥淖
中爬出来的野狗似的,互相都在对方面前丢尽了脸,彼此都记载了对方的丑陋的历史,都希
望对方能远走高飞,或者干脆离开这世界,带走彼此的耻辱,方能够重新地干干净净地做
人。那仇恨重又滋长出来,再也扑不灭了。
分洪闸下,总是有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来来去去的大路上,总有人看见有男鬼女鬼在打
架,女鬼披了头发,男鬼血口喷人,打得吱吱叫。这故事顺着大路走远了,添了枝加了叶,
等它折回头走进街里时,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面貌了。他们和别人一起,胆战心惊地听着这
故事,在比较安宁的和平的夜晚。
他们想要摆脱对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后她也冷淡了,这冷淡并不使双方难过,甚
至有些轻松,好像是激战过后的休息。他仍回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每天仍然练功,练罢之
后洗澡,吃饭,睡觉,睡得尚平静,心情开朗了,性情也平和了。可是经历过了这一段以
后,两人都有些显老,超出了他们的实际年龄。她竟瘦了,皮肤松弛下来,大腿根上现出了
水波般的花纹,他却胖了。在内心里,他们都有些苍老似的,团里那些少男少女的恋情,在
他们眼里,好像是一场幼稚的游戏,早已看透了幕帷,识见了真谛。她有些失了廉耻,忘了
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照例有些不该听不该说的故事。她可全然的不在乎,觉着一切都
十分自然,就连误入了男厕所也是十分的坦然。别人的嘲笑一点不被她理解,心里只是委屈
和纳闷。而在他,男女之间的避讳,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里都是赤裸的,一眼
便看到了最隐秘的部位。他无法对任何一个异性留有距离,而使心里充斥了神圣纯洁的感
情,这使他痛苦万分,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这样一目了然的活着,再有什么能
激起他的好奇与兴趣呢?他不由得万念俱灰,人生好像刚起步就到了尽头。这时候,他们才
明白,无论他们怎么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经是有罪的人了,依然是有罪的人了。他们终是
个不洁净的人了,他们小小的年纪就不洁净了,要不洁净地度过多长的岁月才了结啊!因
此,当他们分开的时候,灵魂却相依了。
可是,他们依然没有勇气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样的下去,最终会是什
么结果。可是在他们最最坚决的时候,心底深处,却是谁也不曾真正的相信,他们之间的关
系,就这样告终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终于等待不下去的一天,再说吧。他们依然
和平日一样的生活,晚晚早早地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为十分安宁又十分幸福,其实
不过是在度过暗自契约的限期。他们彼此都有个预感,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因为冥冥之中,
他们实在是谁也不愿意就这样结束。不过,这时分的轻松与安宁,也不是虚拟的。他们实在
是太激动,太疲劳,需好好的养息才能够恢复。
那样的罪恶,就好比是种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指望它从此灭亡。他们处在一个蒙
昧的时期,没有一位先行者来启开他们的智慧。况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圣人都无法启明
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滚,从污泥浊水中找出一条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亚
当与夏娃,上帝都无法拯救了,只得将他们逐出伊甸园,世世代代的受苦。他们又是那样平
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们与自然的力量抗衡。他们只凭着自己小小的善恶的天性与聪
明,忽明忽暗着。
这一个春天,平安度过了。
他们似乎已经到了境界似的安静下来,彼此之间既不好,也不坏,和平常的关系一样,
偶尔在一处说一些没要紧的闲话,偶尔在一起做一些不收效的练功。甚至,关于他们的流
言,也渐渐地平息了。即使实在闲了,谈起来也都当作已经过去了的旧事。连他们自己都认
为,事情是过去了,如暴风雨般急骤的情欲已经过去了,再没危险了。精神便也慢慢地松弛
下来,解除了警戒。甚至有点恢复到最初的时候,她没有顾忌地对他大喊大叫,他也宽容地
忍让着,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一样。即使单独在一起时,也能平和地相处了。
他们简直有点怀疑,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关系吗?回想起来,每一次,每一个细节,都
那么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可却总像梦中,事实上,他们双方都正处在一个养息的,初愈的
阶段,疲劳与紧张刚刚消除了,可元气尚未恢复,身体仍然是虚弱的,微醉般懒洋洋的,软
绵绵的,似睡似醒的。这确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境界,可为时却极为短暂,甚至是转瞬即逝
的。紧接着,一场更为汹涌澎湃的波动将会来临。他们将会发现,先前的一切仅只是暴风雨
之前掠过天空的闪电,远方滚来的雷鸣,是一个序幕,一个序曲,一个引子,一个预言。
由于他们弱小而胆怯,这些已经几乎将他们吓破了胆,他们几乎溃散,幸而他们年轻,
身体又健康,头脑则简单,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们居然能以不慢的速度恢复起来,
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的洗礼。
他们又开始每天的练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的美好的生活。那身体违拗了本来原理
的伸展与收缩;那剧痛与疲劳之后快乐轻松的喘息;将身体内部的污垢冲刷出来的淋漓的大
汗,以及大汗过后的洗澡,滚热的水针扎般地从身上滑过。已被遗忘的练功的一切快乐都重
新唤起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是身轻如燕的,一连可以做成百上千个吸腿转而不停歇,直至身
体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一整个练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顶还在一扬一抑地旋转。她竟以为
她仍然在转,她将永远这样旋转下去。她感觉到身体的健康、有力,服从她的意志,得心应
手地做着各种动作。各种动作由于一段时间的疏远,又由于实在是太稔熟了,再不可能忘
怀,便格外的亲切,新鲜。练功房的镜子上折射出几十个她旋转的身影,她看见前后左右有
几十个自己在旋转,犹如几十个自己在舞蹈,又如几十个自己在欣赏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
了。而他的身体则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坚韧,他垂手直立着,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然后,上身
极慢极慢地朝后仰去,仰去,头朝了下,世界在他镇静的凝视里倒置了。这才举起手,举至
齐肩,头顶将要落底时,手正好抵住地面,缓缓地向前挪动,挪到脚跟,头再度昂起。颠倒
的一切又重新在他凝眸中调正过来。他便静静地看着,身体觉不出一点勉强的痛苦,十分的
自然,似乎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站立了。她旋风似的闪进他平静的视野,又旋风似的闪出。
随着她的旋涡似的转圈,顺着他身体弯曲的轨道,有什么在缓慢而顺畅地流泻。他们似乎都
能体验到那一种暗河般的流动,几乎听见了它潺潺的水声。
这时候,剧团要出发,上南边演出了。
走的那天,街上家家都在煮棕子,一街的粽叶清香。天蒙蒙亮的时候,轮船磨磨蹭蹭的
靠岸了,“哗”的涌出人来,沓沓踩着跳板上岸,扁担篮子碰撞着。人下过了,剧团才上
船,一箱箱的道具,服装,灯光,软景,幕条,往上搬着。好容易搬完,连人也上齐了,船
动了,太阳已经升起,被对岸大柳行婆婆娑娑地遮着,含羞似的。水客们的号子响起了,一
声高,一声低,间着车轮的辘辘声,荡漾在金晃晃的水面上。
雾气散了,那号子声陡然的明亮起来,十分高亢,却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荒凉,贴着水
面向上腾起,越升越高。车轮在泥污的车辙里行走,从这条车辙滚到那条车辙,每一滚动,
车身便颠簸一下,水忽悠一下,从桶口泼了出来,号子打了个颤。从此,那号子便永远有着
不断地停顿与颤音,记录着道路的坎坷。
太阳是越升越高。
船,迎着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阳跟随着,在柳枝垂帘的廊里行走。水波粼粼的闪光,一
泓清水,一泓浊水,从船底滚过。舱里是水洗过的潮湿,又似从未洗过的肮脏。烟蒂,浓
痰,瓜子皮,鸡屎,涂了一地。人们挤挤地坐在朽了一半的连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马达声堵
住了,什么也灌不进了。他们坐在底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舱是加
倍的气闷和潮湿,一排气窗外面,是站在船栏边上的人脚,像是站在了舱内人的肩上,走来
走去,时而密集,时而分开,天光便时而漏进,时而遮住,舱内却总是黑暗,点了一盏电
灯,灯泡裹了一层灰垢,被一舱的烟雾缭绕了。是那种劣等的烟叶,塞在烟袋锅里,一口一
口吸进,一蓬一蓬呼出,薰得呛鼻,时间长了,就微微地头晕。船微微地晃着,昏暗的灯泡
轻轻地摇晃,一舱的烟雾也在慢慢地摇晃,人脚在人肩上走来走去,恍若梦中。都有些沉沉
欲睡。连椅上人挤着人,肩膀与肩膀挤得太紧,只得佝偻了,两排连椅又离得太紧,膝盖夹
着膝盖,再没有比从两行人中间走过更难的了。
人们将额头抵着膝盖,辛苦地睡着。头在膝盖上滚来滚去,互相碰着。
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她枕着膝盖上的书包几乎要睡着了。
他则透过气窗,从人腿的缝隙里望着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几乎是睡着了。机器的轰隆充
满了整个头脑,整个世界都沉入在这轰鸣之中。劣等的烟味渐渐失却了那股辛辣苦涩,反倒
甜了起来,是一种令人昏迷的腥甜。他们几乎睡着,只留有一线知觉还悠悠的醒着,游丝般
的飘移。这醒着的一线知觉萦绕着他们彻底松弛、没有戒备的身体,漫不经心似的撩拨,好
比暖洋洋的太阳下,凉沁沁的草地上,一只小虫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爱抚似的爬
行;好比婴儿的时候,从母亲乳房里细丝般喷出的奶汁轻轻扫射着娇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
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干枯的土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树叶里渗进的凉风,拂过汗津津的身
体。他们睡得越是深沉,那知觉动得越是活泼和大胆,并且越来越深入,深入向他们身体内
最最敏感与隐秘的处所。它终于走遍了他们的全身,将他们全身都触摸了,爱抚了。他们感
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几乎是醉了般的睡着,甚至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那知觉似乎是完成了任
务,也疲倦了,便渐渐地老实了,休息了,也入睡了。这时,他们却像是被什么猛然推动了
一下,陡的一惊,醒了。心在迅速地跳着,钟摆般地晃悠,浑身的血液热了起来,顺着血管
飞快却沉着地奔腾。他们觉着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醒了,活了,动了。是的,什么东西醒
了,活了,动了。他们不敢动一动,不敢对视一眼,紧贴着的胳膊与腿都僵硬了似的,不能
动弹了。彼此的半边身体,由于紧贴着,便忽地火热起来,一会儿又冰凉了。他们脸红了,
都想挣脱,却都下不了决心,就只怔怔地坐着。前边的气窗,忽然豁亮了,没有一点点的遮
挡,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被挤得动弹不得,捆
住了似的。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从头到脚捆住了,捆得那样结实,他们挣不脱一点
点了。
太阳早已落了,落在船头很远的地方,烟叶也吸得疲倦了,烟雾却像凝固了似的,消散
不去,罩在头顶,令人觉着了压迫。脖子有点发硬,顶了磨盘似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不
知是他的叫,还是她的叫,几乎压过了机器的轰隆。他们饿了,刚才开饭的时候,他们都睡
着了,同伴没招呼醒他们,只好由他们错过了。好在,船将抵码头了。
这一天,这里的孩子,都用五色线织成的小网袋,兜着一只青皮大鸭蛋,挂在胸前,网
袋底下,缀着一束五彩的流苏,随着鸭蛋在胸前的晃悠,一摇一摆。火车直接从街心轰隆隆
地驶过,路面都震动了。每个人的鼻孔都如烟囱般的漆黑。楼,是不尽其数了,高高低低,
如火柴盒样四角四方地立着,既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上
是喧闹多了。路灯是玉兰花瓣形状的,隐在梧桐树叶里,隔一段亮出一盏,隔一段亮出一
盏。汽车来去的穿行,自行车如潮般的在汽车两侧,为它们开道,叮叮铃铃响成一片。橱窗
被日光灯照得雪亮,花红柳绿,五彩斑斓。旁边的墙上贴了层层叠叠的海报,借了橱窗的灯
光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剧团,南北东西的戏种,形形色色的节目,真是一片繁荣似锦。
他们的海报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是淡黄色的薄纸,很容易被风刮破了边。不敢
覆在人家上面,只挨在边上,孙子似的。不过,头三场还是满座。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
是人,挤来挤去,泰然自若地在疾驶的车辆间穿行。汽车揿着喇叭,尖厉得刺耳,响彻了云
天。冷不防,一声呼啸平地而起,喇叭声忽地没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驰过,然后,喇叭声
响才又显现出来,却总有点鬼祟了。越过一方一方明亮着的楼房,朝前望去,深蓝的天空
上,有着一柱黑烟,冉冉地升起,渐渐地漾开,十分优美地飘荡,扩展,盛开成一朵美丽的
黑色的牡丹。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见,四周围的天空上,缀满了这样美丽的黑色的图案,先
后变幻,织成一个神话般的包围圈。黑烟溶解在碧蓝的空气里,天色逐渐加深了颜色,于
是,那灯光衬着漆黑的夜幕,便格外的明亮起来。
码头上,一日有七八条轮船靠岸,又离岸,汽笛声此起彼落,声长声短。
这城市里,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动的,车带来,船带走,或者船带来,车带走。
这城市,就格外的不安静了。
他们租的是一家小小的剧场,八百个座位,却赫赫然地叫作个“人民影剧院”。没有专
门的宿舍,剧场介绍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宿费正够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谢
绝,自力解决了。女宿舍安在放映间里,那是窄窄的一条走廊,墙上仅有几方安置放映机的
窗洞,正传送进剧场里的喧嚣和热腾腾的人气,出奇的闷热。一长条木板,如东北的大炕,
人挨人挤着。第一夜,谁都没有睡安稳,浑身刺痒得难忍,使劲撑起眼皮,开开灯看,却发
现,有绿豆大的臭虫在席缝间自由地爬行。男人则四处为家,等观众走尽,哪里都可睡得
了。离开老婆的第一夜,结过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惯,空落落的不踏实,辗转反侧,只得以回
忆和想象来自勉。声音在空寂的剧场里响亮地回荡,总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字不漏地送进
放映间的窗洞。女人只当不听见,又忍不住要笑,硬憋着,互相不敢对视,眼睛稍一交流便
会揭开帷幕。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红肿了眼泡,脸色不清不白,花了似的。
演出照常进行。
此地的观众不好将就,微微的一点差错,便会灵敏地起了反映,还会说出一些刻毒的
话。演出便须分外地小心,十分认真。将疲劳硬压下去,抖擞着精神。精神振作得太过,闭
幕散场还绰绰有余,况且又吃了夜宵,深夜十一二点却还一无睡意。天气又闷热,人们便三
三两两在台前台后闲话讲古,还有的,干脆出了剧场到街上凉快。先是在门口马路走走,后
来就越走越远,直走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静,河水缓缓地流动,轻轻拍打着。几
点隐隐的灯光,风很凉,裹着湿气扑来。先是大家一群一伙的走,然后便有成双成对的悄悄
地分离出来,不见了。反正,河岸是那样的长,又那样的暗。这一天,他们竟也分离了出
来。起先,他们是落了后,落在了人群的后面。他似乎没发现她也落后了,她似乎也没有发
现他的落后。他们只是分开着,自顾自走着。那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很暗,他们
全被黑暗裹起了,各自裹着一披黑夜的幕障独自走着。其实,彼此才只有十来步的距离。他
走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她则走在堤岸内侧的柳树林里。露水浸湿的土地在脚下柔软而坚韧,
脚步落在上面,再没有一点声响。她张开两只手,轮番摸着两边的大柳树。左手扶住一棵,
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时,左手便松了,去够前边的。粗糙的树皮磨擦着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
了,却十分的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着她的手。她调皮地,有意地将手
掌在树身上搓着,搓痛了才放手。他则扯下了一根柳枝,缠在脖子上,凉阴阴的。他将柳枝
缠成一个绞索的形状,小心地用力地扯紧了两头,沁凉的柳条勒进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
凉陷进了肉里,他几乎要窒息,却觉得很快乐。如不是柳枝断了,他还将更用力扯紧。他重
新又折了一枝,重新来那套玩意儿。不一会儿,折断和没折断的柳枝便披挂了一身,他像个
树妖似的。前边的人群越走越远,只是说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还有歌声,唱得很不入调。
河水轻微地拍响了。这时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颗星星,很小很远,却极亮。黑暗褪色了,
他看见那边柳树林里活泼泼的人影。她也看见那边柳树林里,奇怪的披挂着的人影。他们彼
此都不太确定,却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颗星星,这一颗,要大一点,近一点,就要
落下河里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露出白蒙蒙的雾气。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她,她也
看见了他。都没有回头,却都看见了。她依然用手轮换着摸着树向前走,土地是越来越柔
软,每一次抬脚,似乎都受到温情脉脉的挽留。树是越来越慈祥,像是对她手心粗糙又纯洁
的亲吻。他继续折着柳枝,用柳枝制做圈套,勒索自己的脖子。那凉爽的窒息越来越叫他愉
快,他没有发觉,脖子上已经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的轻松和快乐,忍不住自语般地说
道:“天很好啊!”
不料那边有了清脆的回响:“是很好!”
于是他又说:“星星都出来了。”
那边回答:“是都出来了。”
他接着说:“月亮也要出来了。”
那边又回答:“是要出来了。”
话没落音,月亮出来了半轮,天地间一下子豁亮了,可那雾气更朦胧了。他渐渐地从柳
树底下走出来,她也渐渐地从柳树底下走出,走到中间的大路上,这是掺了沙石的土路,沙
石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的光彩。
“这几天,天很热啊。”他对着已经肩并了肩的她说。
“热,我不怕。”她回答,手上湿湿的,粘粘的,好像沾了树的眼泪。她将手合在一
起,使劲搓着,搓得太用力,发出“咕滋咕滋”的声音,他便用柳枝去打她的手:“搓什
么,别搓了!”
柳枝凉阴阴的打在火热的手上,一点不疼,她却躲开去,说:“就搓!”
他便再用柳枝打她。她左躲右躲,他左打右打。她拔腿就跑,他就追。她撒开两条又粗
又长的腿,像一只母鹿似的跑,心跳着,好像被一只狼追着,紧张极了,却又快乐极了,就
格格的笑了。他哈下腰,如同一只野兔子那样,几乎是贴着地面射出去的,又激动又兴奋,
微微战栗着,咬紧了牙关,不出一点声响。他们俩只相距一步之遥,他伸长手臂,差一点就
可触到她了,可她不让他触到。前边的说笑声,歌声接近了,影影绰绰的看见了人群,她不
由慢下了脚步,被他一把逮住。似乎是从河的下游,极远极远的,逆着水上来了水客们悠扬
苍凉的号子,细细听去,却被风声盖住了。
半轮月亮又回去了,星星也暗淡了,雾气更浓了,五步以外就不见人影,只听前边的歌
声攀上了堤坝,离了河岸,渐渐远去了,回荡了许久。河水是漆黑漆黑地流淌,几点忽明忽
暗的灯光。
他们激动而又疲惫的手拉着手,走在回去的路上,渐渐进了市区,灯光依然明亮,火车
轰隆隆地驶过,车站与码头沸腾的人声充斥了一整座城市,连夜都不安宁了。他们走在窄窄
的街道上,水泥的坚硬的路面再不隐匿他们的脚步,发出分外清脆的叩响。无论他们怎么小
心,怎么轻轻地迈步,那叩响总是清脆,悦耳。天空边缘微明,他们以为是破晓了,不由得
心里着慌,如同犯了大忌,加快了脚步,分开了手。“太晚了!”他们一起想到。他们觉着
四周的一切,全在黑黝黝地监视着他们。“以后再不敢了。”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起想到,自
觉着犯了大罪,奔进了剧场。
天边微明,是终夜不息的灯光,这城市的夜晚总是这样微明的。
剧场里一片漆黑,连场灯都关了。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爬上了放映间,
终于摸到了自己的铺位,双膝触地摸了进去。因为怕惊扰了别人,衣服也没敢脱,就这么合
衣睡了。他则还在漆黑的台侧摸索,他找不到自己的铺盖卷了。最终放弃了努力,便想找一
只箱子凑合睡了,每一只箱子上都睡了人,被他的摸索打扰,恶狠狠地骂。他只好住了手,
摸到幕条,将拖曳到地的幕条垫了半个身子,脸贴着幕条睡了。幕条渗透了几十年的灰尘,
灰尘扑了他一脸,他却觉着了安全的偎依。
明知道这一切发生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他们却再也遏止不住了。养息过来了的他
们是越加的健康,身心都强壮极了。经验过了的他们是越加的成熟,懂得如何保留旺盛的精
力,让这精力倾注在最关键的当口。这肮脏罪恶的向往搅扰着他们,他们坐立不安,衣食无
心。可是他们找不到一处清静的地方,到处都是人,每一个旮旯里都是人,人是成团成团的
在着。他们只有在演出之后去河岸。可是,这时候他们却发现,连河岸都不是那么清静的,
人来人往,还有手扶拖拉机,车斗上坐着又粗鲁又下流的乡里人,只要是单独走着的一对男
女,都可招来他们无耻的笑骂。这些人的眼光是特别敏锐,兴趣又是特别强烈。如同探照灯
似的从柳树林间扫过,是无法躲过的。并且,此后再没有那么深沉的黑夜了,月亮与星星总
是照耀如同白昼,连一棵小草也看得清亮。
没有黑暗的幕帷,即使是绝对的安全,也没兴致了,也要分出心警戒着,羞着,内疚
着,自责着,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享用那种奇异的痛苦和快乐了。最初的那一个夜晚,如今
回想起来就像一个神话似的不可能,不真实,像是命运神秘的安排。自从有一次,他们在最
是如火如荼的时刻,被一辆驶过的手扶大吼了一声,那沮丧,那羞辱,使得他们再不敢来河
岸,甚至提一提河岸都会自卑和难堪。他们只得在小小的挤挤的剧场里硬捱着,其中的煎熬
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了。他们觉着这一整个世界里都是痛苦,都是艰苦的忍耐。他们觉着这
么无望的忍耐下去,人生,生命,简直是个累赘。他们简直是苟延着没有价值没有快乐的生
命,生命于他们,究竟有何用呢?可是,年轻的他们又不甘心。他们便费尽心机寻找单独相
处的机会。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较大型的舞蹈。几乎所有的女演员都上了,她虽不上,却须
在中途帮助主演抢换一套衣服,换完这套衣服以后,还有七分钟的舞蹈,方可闭幕。照理
说,演员们还须换了衣服卸了妆才回宿舍,可是后台实在太拥挤,有好些女演员,宁可回到
宿舍来换衣服。不过,她们从台前绕到观众席后面上楼进放映间,至少也需要三分钟时间,
加在一起,一共就有了十分钟。这十分钟于他们是太可宝贵了。前台,从放映机的窗洞里传
进的每一句音乐,全被他们记熟了,每一句音乐,于他们就是一个标志,提醒他们应该做什
么了。一切都须严密的安排好程序。狂热过去以后,那一股万念俱灰的心情,使他们几乎要
将头在墙上撞击,撞个头破血流才痛快。可是等到下一天,那欲念炽热地燃烧,烧得他们再
顾不得廉耻了。
“我们是在做什么呢!”
他们喘息还没平静,就匆匆地起身。他飞快地下楼,她则飞快地清理战场,不由得这样
惶惑地想:“我们是在做什么呢?”
这屈辱,这绝望竟使向来没有头脑的她,也开始这样询问自己了:“我们是在做什么
啊!”
却没有回答,他们自己回答不了自己,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他们,他们只能自责自苦
着。
然而,由于匆忙紧张而不能的尽兴,却更令他们神往了。
由于他们深觉着外人的干扰,便分外地感觉到孤独,禁不住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相濡以
沫,敌视地面对着一整个世界。他每天要买东西给她:花露水,冰糕,手绢,发夹,香粉。
她整天地对着镜子扑粉。黑黝黝的脸蛋上敷着厚厚的白粉,犹如一只挂了白霜的柿饼。自己
觉得很俊,却又没有心思为这俊俏高兴。她愁苦得什么都不在意了。由于这愁苦,她竟也知
道温柔体贴了。她从集市上买了新鲜的肉蛋,借了别人的火油炉子,煮给他吃。煮得少油没
盐的,火候也不对,他却也充满感激地吃完了。她坐在旁边,紧张地注视着他,等候他作出
反应。他默默地吃,不说一句话。看着他一点一点吃完,她便也松弛下来,满足了。他们没
有地方单独地谈话,可是灵魂却已经一千遍一万遍地立下了海誓山盟。他们又孤苦又焦灼,
身心受着这样的煎熬,却非但不憔悴,反而越来越茁壮,越来越旺盛。他们几乎忍无可忍,
却必须要忍受。心里如同有一把烈火在燃烧。却又没有地方逃脱,只能直挺挺,活生生地任
凭烧灼,没有比这更苦的了。傍晚,从码头那面传来汽笛的长鸣,他们揣测是从那小城过来
的轮船,便不可抑制地,疯狂地想回去,想离开这个沸沸腾腾的地方。那小城,这时候想起
来,是多么清静,安宁得可人。
好在,这一个台口已经演完,要换台口了。他们期待在下一个台口,能有一处清静的地
方供他们消磨去那灼人的欲念。
这一次转移,乘坐的是火车,他们耐心地等待看卸台,装箱,将布景,灯光,道具,服
装装上一节包下的车皮,然后在一无遮挡的车站上,顶着正午的烈日,等来了火车。挤上了
火车,却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站也站不安稳,一会儿送饭的车来了,一会儿送水的
车来了,都须他们迅速地让开,挤着坐客的腿了,刚要遭到不耐烦的呵斥。可他们耐着性
子,压着火气,由于对下一站充满了热望,甚至有些快活起来。他们面对面站着,背靠着两
边的椅背,却都扭着脸,谁也不看谁,心里的愿望却是共同的,不用言语也能了解的。
火车哐啷哐啷地开着,不紧不慢,每一个小站都要停车,可是他们有着足够的耐心,真
心地以为,到了地方就好了。那河岸越来越远的抛在了身后,谁也不去想它,却谁也忘不了
它,它与他们同在了,要挟似的永远追随他们。
这是一个酷热的暑季,挥汗成雨。他们疲惫不堪地下了车,终于到了地方。剧场有一千
个座位,还有个小小的后院,四面三排平房,紧紧围了个机压水井,一天到晚水声不断,如
同下雨一般。太阳却早已晒透了薄薄的瓦顶,屋里像个蒸笼样的闷热。男人们耐不了这闷
热,挟了席子出来,睡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一院子的人。他们这才惊异起来,原先的期望究
竟有何根据,究竟是期望什么样的好处?难道会有一人一间房不成?他们觉出了那期望的荒
谬和虚无,不由得垂头丧气。而在这里,其实是远远不如先前,上上下下,究竟将人分离
了。如今,这许多人到了一个平面上,无遮无蔽,无隐无藏,一切均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
下,并且连那极不安全的河岸也没有了。他们不禁怀念起那已经走过了的城市,忽然发现了
那里实在有着许许多多的机会,却没有好好珍惜和利用,错过了时机。在这里,是再没什么
主意好打的了,再没什么指望的了。沮丧和失望叫他们对以后的台口也不敢有什么期待了,
而眼下的日子又是那样难捱。他们灰心极了,绝望极了,他们变得极其的烦躁。刚到的晚
上,她便与人吵了一架。起因是极小的事情,她正挂帐子,却被人碰撞了一下,刚理好的帐
子又落下来乱了。乱七八糟的时候,有一点碰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却大吵大闹起来,噙
着一包眼泪,嘶哑着嗓子,哽咽得说不成句。那女孩儿不是个肯饶人的,与她骂了起来。一
旦拉下了脸,可是比她厉害了一百倍,什么样尖刻的话都说了,还说出一些再明确不过的暗
示,连蠢笨的她都听明白了,却无法回嘴,只是一径地发抖,咆哮,像野兽似的。如不是人
们使劲地拖住了她,她必定会扑上去将这伶俐的女孩儿撕碎。可这初次的较量却使她明白
了,她不是这里所有人的对手,她的嘴是极笨的,说出话是极可笑而没有力量。并且,自从
那一次起,女伴们都明显地远离她,一边疏远,一边有心说给他听着:“咱们惹不起还躲不
起吗?”气得她干噎,却没有一点理由与她们去分辩,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的火焰,与那炽热
的欲念汇合在一起,她总得有个出口才行哪!她只能向着他发作了,这是求援的发作,他立
即接应了过来,两人干了起来。他心里是早已窝了一团火气,如不是他的头脑的抑止,他早
已和一百个人打过一千次架了,可他毕竟比她明事理,懂得自制。可是,那燃烧对他比对她
更要强烈和残酷,他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早已是被灼得走投无路了。如不是她先开了头,
他立刻就也要发作了,同样是求援一般的发作。对于他,她是唯一可以提供发泄的出路,对
于她,他也同样是唯一的出路了。他们互相都是唯一的,他们只有自己对着自己开火了。这
一次干架,是剧团历史上罕见的,他是那样地把她踩在脚下,踹得几乎要死去,而她竟还爬
得起来,反将他扑倒在地,随手抓起了一块石头,就朝他头上砸去。没有任何声响的,一注
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流到石板地上,周围的人吓呆了,拦腰抱住了也同样吓呆的她,将他抬
起往医院去了。半路却让他挣了下来硬是走回来了。用手捂着伤口走了回来。血从捂着的手
掌下淌,下滴在裸着的胸脯上。他却觉得心里松快了,也稍稍平静了。一天,他们难得地安
静了下来,心里灼人的燃烧也缓和了一些。
可是,从此以后,他们便成了天下最大、最敌对、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他们几乎不能
单独相处了,偶一碰撞,便会酿成一场灾难性的纠纷。不需要几句口角的来去,立即撕成了
一团,怎么拉扯都拉扯不开,好比两匹交尾的野狗似的。
多少人想起了这个比喻,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太刻薄了,并且,也都真心地有些害
怕。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隔离开来,不让在一处,以免磨擦。可是,他们却是谁也离
不开谁了,要一日不见,他们便着魔似的互相寻找,一旦找到,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
拳或一脚,然后,一场搏斗就始料不及地开始了。
这是一场真正的肉搏,她的臂交织着他的臂,她的腿交织着他的腿,她的颈交织着他的
颈,然后就是紧张而持久的角力,先是她压倒他,后是他压倒她,再是她压倒他,然后还是
他压倒她,永远没有胜负,永远没有结果。互相都要把对方弄疼,互相又都要把对方将自己
弄疼,不疼便不过瘾似的。真的疼了,便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叫喊是这样刺人耳膜,
令人胆战心惊。而敏感的人却会发现,这叫喊之所以恐怖的原因则在于,它含有一股子奇异
的快乐。而他们的身体,经过这么多搏斗的锻炼,日益坚强而麻木,须很大的力量才能觉出
疼痛。互相都很知道彼此的需要,便都往对方最敏感最软弱的地方袭击。似乎,互相都要置
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彼此又都是一副死而无悔的坦然神色。
他们越来越失去控制,已经没有理性,如同挑逗情欲似的,互相挑衅生事,身体和身体
交织在一起,剧烈地磨擦着,犹如狂热的爱抚。他们都恨死了对方,没有任何道理的,想起
对方,气都粗了。他们真恨啊!简直恨之入骨。因为找不出理由,就越恨越烈了。当他们撕
扯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常常忘记了他们的所在,忘记了四下里围观的人群。他们处在
一种狂热的迷乱中,旁人的拉架如同打扰了他们的沉醉似的,激起他们的愤怒与反抗。而他
们知道,他们所有的怨气和暴力都只可向对方一个人进行,于是便更加倍的折磨对方,这一
点,又是他们极其清醒的地方。他们真是苦啊!苦得没法说,他们不明白,这么狂暴的肆意
的推动他们,支使他们的究竟是来自什么地方的一股力量。他们不明白,这么残酷地烧灼他
们,燎烤他们的,究竟是从哪里升起的火焰。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是怎么了?是怎么
了?
他们身上的一股知觉,被这么漫不经心,没有同情地玩弄着,撩拨着。他们本是纯洁无
瑕的孩子,可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要将他们推下肮脏黑暗的深渊。他们如同堕
入了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圈套,他们无力自拔,他们又没有一点援救与帮助,没有人
帮助他们。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他们只有以自己痛苦的经验拯救自己,他们只能自助!
回去的希望是那么渺茫,还有十来个台口在等待,都是半年前就签好了合同,双方鲜红
的大印盖在了白纸黑字上面,如同法律一样不可违抗。决不可能为了照顾两个无人知的孩子
的无人知的情欲而有所改变。他们只有等待,等待是没有尽头的,中间不允许一点点偷欢。
每一个城市和每一处剧场情形都不尽相同,有大有小,有坏有好,可是有一点却是同样的,
就是没有一方可供他们独处的清静之地,那柳枝垂帘的河畔越来越远,再是见不到了。那河
畔不可冥灭地印进了他们的记忆,还有那从河的下游逆着水上来的汽笛声声,传达着那熟悉
亲切的小城的消息。他们饥渴难熬,只有以互相折磨来消灭彼此过于旺盛的精力与体力。渐
渐地,人们开始习惯他们的厮打,不再努力地阻止和离间他们了。而在没有外力拉扯的情形
下,他们单对单的搏斗,似乎又少了一种快乐。免去了同外力的拼搏,那狂热的精力便得不
到充分的发泄。各自的力量一旦集中于对方,则是足以置人死地的,这叫他们自己都害怕
了,毕竟他们心里都还明白,对方对自己的重要。如若没了对方,哦,那可怎么得了,因
此,不知不觉地收敛了一些,天气是那样的热,外面的热与心里的热交流在一起,他们几几
乎要死去了,要能死去倒是福分了,他这么想。她虽则没有多大的智慧能想到生与死的问
题,却也是一样的不怕死。可是他们年轻的生命是那样强壮,百折不挠,又经受了锻炼,他
们简直是不死的了。他脸上身上喷发出一批赤色的疙瘩,如同熟透的果子,即将绽开了。而
她,这样的折磨不仅不使她消瘦,却反常地肥胖了起来。多出的肉十分累赘,她的体形改变
了。以前虽说也不匀称,可毕竟是女孩儿家,总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清静秀丽,如今却蠢笨
了,像个村妇一样,臀部沉重地垂在了腿上,走路像鸭子那样摇摆身子。并且日益的邋遢,
毫不讲究衣着,穿得乱七八糟,却还扑粉。举止也无半点注意,将条皱巴巴的裙子向后一
撩,就坐了下去,站起时,凳上便留下一摊汗迹,正是一个屁股的形状。有好心的女伴对她
说了,她也不加在意,一会儿就忘了。
“她像个娘们儿了。”女孩儿们背后议论道。又有结过婚的人断定:“她是个娘们儿
了。”
天气实在太热,几十个人的大通铺里简直睡不得人,男人们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个
逐个地移出了宿舍,移上了剧场顶上平台。男女各半边,谁也惹不着谁,虽说下半夜的露水
将身子打了个透湿,可谁也没勇气进那房间。房里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万把提琴拉着的
空弦,嗡嗡嗡地响彻个天地。有一日,深夜里,他们事先谁也没有说好的,偷偷地溜下了顶
楼,进了没有一人的房间。蚊子肆意地飞翔着,一排排地掠过脸上,手上,身上。他们静静
地站立着,只听见对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会,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搡进了一座不知谁的
蚊帐里,蚊子也跟随进来了,轰炸般的在耳边鸣响。顿时,身上几十处地方火燎似的刺痒
了,可是,顾不得许多了。他们一身的大汗,在肮脏腥臭的汗水里滚着,揭了席子的,粗糙
木板拼成的床板,硌痛了他们的骨头,擦破了他们的皮肤,将几十几百根刺扎进了他们的身
体,可,他们什么也觉不出了。忽然,蚊子的轰鸣刷地静了,闷热退去了,竟觉着了凉爽,
那是转瞬即逝的一霎那;紧接下来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泪汗纵横。他虽不
哭,却是起心的懊恼,眼泪往心里流着。
天哪!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问问人
了?可是,多么羞耻啊!这是不能为第三个人知道的啊!因为有了这必须严守的秘密,他们
便再也摆脱不了孤独与寂寞了。他们永远有着一份肮脏的隐秘,他们永远无法泰然自若地与
人相处,他们永远孤独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声地捶击着床沿。蚊帐里飞进成千
上万只蚊子,包围住他们,尽情地喝着他们的血。他们周身已经麻木,再不觉得疼或者痒。
世界处在一片呻吟般的轰鸣中间,没有东西南北中了。
秋凉时分,他们回了县城。傍晚时就看见了那簇绿荫荫的树丛,太阳从那后边一点一点
往下落,将那绿色的树丛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颜色,最终成为黑漆漆的一团一团,隐
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走下剧团的大队人马,疲惫不堪地掮着行
李,走过窄窄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旧在唱着,悠长而曲折,荡漾在黑沉沉的水天之间,
传得极远。他们走在人群里,走过颤颤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们脚下颠簸得厉害,却决不
将他们甩下河去,那颤悠于他们既是熟悉极了的,却又陡地陌生了。他们的即使黑夜也没遮
掩住憔悴的脸,微微昂起着,淡漠地看着这分离了三个月的小城,止不住有点心酸似的。一
切都那样的亲切,却又有点隔阂了。他们走上河岸,停了一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架水车努
力攀登着陡峭的河岸,水客深埋着头,号子的歌唱在最低沉处有力的回旋,平车摇晃着,水
从桶口泼了出来。
前边通往街心的大路,被月光照耀着,走着稀疏的人和一架车,车是毛驴拉着的,蹄子
清脆地叩着土路“嗒嗒”地响。他们走上了大路,大路直通街心,却也分出了几条岔路,去
向看不见的远处,毛驴拉着小车,走上一条岔路,不见了,只有清脆的蹄声,传来了很久。
大路通往街心,街上的商店与人家,全已经闭了门,静悄悄的。他们一群人杂沓的脚
步,惊扰了这宁静。有人推开半扇门张望着,伸出披了衣衫的半边身子。照相馆的橱窗暗了
灯光,依然摆着那几幅上了颜色的照片,大多是剧团的女演员的剧照,眼圈画得又粗又浓,
嘴是鲜红欲滴的两瓣。其中也有她的一幅,没有上彩,挤在角落里,是“喜儿”的装扮,半
身,天真而做作的拧着脖子。他们走过窗,不由得向里张望了一下,那就像是很远很远的事
情了,又好像是另一个他们都不熟识的人。他们极淡漠地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脚踩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碎石子光滑地反射着光亮,每一块石子的边缘都勾勒得清
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张线条纵横交错曲折迂回的网络。他们走在这张网络
上,犹如走进一个梦境,一个十分清静的梦境。他们竟有些恍惚起来。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
样的切实,路在脚下是坚硬得拍出了声响。月光如水,泻在身上是凉而暖的。路边粘着的柿
子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饭铺紧闭的门前,封住的炉子是热的,闪着隐隐
现现的火星。街边茅厕的气味是臭的,弥漫得那么广泛,已经不觉着臭了。
“我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在心里想。
“我们到底回来了。”他们又想。
可是心里却出奇的平淡,还有些怅怅的。他们好像将什么丢失了,没有好好儿的全部带
回来。他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走进了这不陌生的小城。这三个月犹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样的
漫长。小城却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几万只野猫,十分的安静,悄无声息地窜来窜去,或趴
在墙头静静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墙,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静地坐在一地
的砖瓦石木中间。
他们终于走进了剧团大院,剧团的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传达室亮着灯,茶水炉亮着
灯,伙房亮着灯,有家属的人家也亮了灯,看门老头站在门口翘首等待。他们在热烈的欢迎
里进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开了门,开了窗,灯一盏一盏亮了。练功房的灯也都大开着
了。他们穿过练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红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动摇,发出吱吱
的声响。他们不由得都在镜子前停留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竟有点陌生。她小小的年纪,下
眼睑却有点松弛,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沟里的汗毛孔也涨大了,走路的姿态那样蠢笨,老
鹅似的,他竟瘦出了皱纹,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满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彻头彻尾
地洗一个澡。洗澡房门口排起了长队,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泼了一地。
二楼的水透过疏漏朽烂的地板,滴到一楼,一楼如下雨似的大声地叫喊,却没有酿成纠纷,
大家都很快活,终于回来了啊,如同流浪似的飘泊了一百天,终于回到了安定的窝里,都十
分的快意。
他们也快乐,却平静得多。在外三个月,天天想回来,似乎回来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
番生活。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新的情境和生活等待他们。当然,他们
在一起的事情将容易多了。在此地,他们熟门熟路,知道哪一处是僻静的地方。这样僻静地
方,他们可以一口气举出十几个。在外面的日子里,他们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静的,可
以独处的,可以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极尽下流的一方藏身之处?如今,这地方不愁了。可是,
他们是多么苦恼啊!他们苦恼的心情,使这渴望许久的日子,也显得平淡了。可是,他们到
的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开口明言,这里已经有了坚强的默契。此后,几乎是
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出去,直至夜深才归。有时也并不等夜深,一旦完毕就分手了。那已经
平常得如同日常起居饮食,没有特殊的意义,却不可或缺。他们只能这么样了,似乎除此以
外,不可能有别样的日子了。似乎在一次极强大的推动之下,产生了永久的惯性,他们再也
止不住了。可是,快乐是越来越少,就只那么短促的一瞬,有时连那一瞬都没了。而到了这
时候,却又焦急起来,似乎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非得将它找回来不可,他们便接连地
尝试着,直到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而止。他们真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
这等下作的行事,又以痛苦的悔恨作为惩治。他们好像是失了脚,踩到了以红花绿草伪装的
陷阱,无可阻止地往深渊里堕落;他们好像是滑入了奔腾的急流,又旋进了湍急的漩涡,身
不由己。他们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简直想一死了之,可又下不了决心,居然还有
一点眷恋,眷恋的和痛苦的竟是一件东西,就是那一份肮脏的欢情了。好比命中的劫数还没
有完,他们是逃也逃不脱的。
秋去冬来,这一个冬天却出奇的暖和,连雪都没有大下,薄薄的一层,刚及地面就融化
了,晶莹的雪花即刻变成了漆黑的泥淖。然后,便接着一个多病的春天。几乎每个人都生了
病,感冒,肚疼,咳嗽,气喘,乙型肝炎突然地流行进来。
医院成了最最热闹的地方,门庭若市,更有一种人人难免的不大不小的怪病,就是肚
泻。先是拉稀,然后是小泻,泻到最后,就微微地发烧,然后就好了,并没有大的后果,却
是十天半月的无力虚弱,食欲不振。县医院的大夫为此病伤透了脑筋,翻遍了所有的医书都
找不到答案,最后才发现是饮水的问题。此地没有自来水,机井的水是苦涩的,吃水全是那
条河水,河上长年载舟走船,船是烧的柴油,废油漏在水里,冷眼便能看见一摊一摊的油污
发亮,水结起了皮膜似的。
加上今年冬暖,不仅许多细菌没有冻死,还平生出许多新鲜活跃的病菌,于是,那河水
就脏得很了。水是人人都吃的,自然人人都得泻肚了,不泻才奇了。医院里自己配了个方
子,制出草药,就在门口摆个案子,不用挂号,只说是肚泻,便发上一包。街上有工作的人
交上一张记帐单即可,如是没有工作,或乡里人,也只须付五分钱。乡里人得此病的倒是极
少,没福喝街上的水呢!他们幸灾乐祸地说,乐得很。由于忠厚的秉性却也十分同情。这些
日子,乡里人进城却进得勤了,赶着大车,车上置着黑色的人造革皮囊,专装粪水的。城里
的茅厕满得飞快,半日不去,就淌了一地的黄水,慢慢地出了茅厕口,向街心蔓去。猫狗也
得了这病,却没人给它们吃药,泻得个满街满地,到处都可见到神情萎顿,行动迟缓的猫
狗,垂着尾巴慢慢地走。好端端个清静的城,一霎那变得臭气冲天,满目污秽。简直不知道
是犯了什么大戒,老天在惩罚似的。
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他们也间歇不了。为了寻找一块干净的,没有屎粪的地方,他们不
辞劳苦地跑得很远,直跑到十里外的场上,藏身在草垛里,将乡里人金贵的牛草压得粉碎。
有一夜,因为连日水泻,身体十分虚弱,竟昏昏沉沉地在麦垛里睡去了。这一夜,睡的是又
浮沉又不安,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似真似假,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盖在身上
的隔年的麦穰子,渗进了衣衫又渗进了肌肤,冷得哆嗦,却醒不过来,只是紧紧地蜷成一
团,时而滚在一起,时而又分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们几乎是同时的睁开眼睛,天色已
经微明。他们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里很不明白,只愣愣着。然后,又忽然一同想起,原来
是一整个夜晚都过去了。便惊叫翻身而起,怆惶向城里赶去。早起的农民看见这一对衣衫不
整,一头一身碎麦穰子的年轻男女,诧异地注视着,看着他们跑过。远处传来生产队里上早
工的钟声,当,当,当,悠悠扬扬传来,在他们耳里听起来,是那样的不吉祥,可也来不及
去想了。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剧团时,人们已经起床了,有的在水池子边刷牙洗脸,有的
倚在墙角蹲着吃早饭,还有的已经在练功房里练功了。吃饭的,洗脸的。有说有笑,练功房
里放着练功用的钢琴伴奏录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这一切,都像是众人有
意安排好,向他们展览自己的幸福,面对着这清洁而和平的幸福,他们羞愧地惊住了,他们
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这一天的晚上,她终于决定。死去算了。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来到剧团做学员,只读了三年书,连给邻县的父
母写封整齐的家信也不成。她本是个快乐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坐了吃,吃了
睡,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开动脑筋。因此,她比别人添加三五倍的练功,收效却甚微。如同她
把生想得很简单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简单。她下这样的决心并不十分困难,并不须十分的勇
气和十分的思考。她隐隐地以为,死就是睡觉,就是出远门,走远路,出发似的。当然,这
出发与那出发不同,不同的地方仅是她不能将她的任何一件东西带走,她的任何一件东西,
无论多么心爱,都必得留下。留下就留下,这也没什么,头脑简单的她想道。可是,当她认
真地开始为死去做准备的时候,忽然发现要将她的东西好好地留下,也并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情。如同每一次的准备出发一样,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她将一大个柳条箱的东西都倒在床
铺上,一件一件抖开,抚平,再叠好,心里思量着留给谁更合适。她看到了一些刚进团时穿
的旧衣服,又瘦又小,样式极土气。她将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着,怎么也不能相信,这里面
曾经套下过自己的身体,与自己如今的身体比起来,那简直是婴儿的衣服了。她想起了那时
候,她才十二岁。十二岁的自己,回想起来像是极遥远的事,其实这中间也只有九年的日
子。她摆弄着那些衣服,注意到上面的针脚,是妈妈用蝴蝶牌缝纫机扎的。她耳边似乎听见
了那缝纫机“嚓嚓嚓”轻快的声音。
那声音有时会变得粗糙,爸爸就拿着一盏绿色的油壶,给机器喂油,油壶细细的壶嘴鸡
啄米似地在机器各个部位点着,点过之后,那声音就又轻快了,“嚓嚓嚓”,唱歌似的。可
惜这些衣服实在太旧,太难看了,谁要呢?谁也不会愿意穿的,就凭着那大红大绿的花样,
也没有人会喜欢。当然,乡里人除外,乡里人什么都稀罕的。记得有一次,上水利工地去演
出,那房东家的女孩,连裤子都没有,只好成天坐在被窝里,被窝是一床没里子也没面子的
鱼网似的棉花套子。于是,她便找了一张纸,把这些衣服包好,在纸包上写明:请领导转送
给贫下中农的小孩。然后放在箱子的角落里,再接着整理,当时最时兴的军便服,肥腿裤,
都还在,半旧不新的。腰身很细,她如今是再也套不上了。这些,可以送给妹妹穿。妹妹只
比她小两岁,高中毕业已经工作了。在肉店里收钱开票。这些衣服虽不时兴了,可剧团里的
穿扮总被人以为率领了服装的新潮流。妹妹当时可是眼红得要死。她也用纸包了,在包上写
道:给亲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要在“妹妹”两字前边加上“亲爱”两字,这不由叫她一
阵鼻酸。妹妹于她决不能算是“亲爱”的。有一次,妹妹来看她,正巧与她错过,同屋的女
伴就负起了招待妹妹的责任,用姐姐搁在窗台上的饭票盒,日日给她买最好的菜吃。等到五
天后她从家里回来,饭票盒已经空了,她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当晚就走了。因为她工作得
早,在家里有着特殊的地位,早已不把妹妹放在眼里了。她把纸包放进箱子,继续整理。她
看见了那件她最心爱的铁锈红的外套,这是托人从省城捎来的,正合她当前的身量,领子是
低低的西服领,尽管在外面大地方是早已过了时的,可在此地,就是很时髦的了。多少女孩
儿羡慕这件衣服,讹她,要她让呢!怎么说她都没让,她不舍得。她不舍得将这件衣服送给
任何人,就决定留给自己穿着,再配上那条合身的黑色三合一裤子,丁字形皮鞋。这是她最
摩登,最珍爱的一套,穿上之后,整个人变了样似的。她一件一件整理好东西,每一件东西
都奇怪地勾起了回忆。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有着这么多的回忆,有些得意,却又有些酸酸的难
过。她忽然有点不想死了,并不是永远不想死,而是今天,有点不想死,明天吧!她一边锁
着箱子,一边想着,还有好些粮票和钱没有处理呢,要给家里寄去。粮票有一百多斤。她三
个月没去领粮票,后来去领了,会计就说,给你全国通用的吧。于是她就有了一百多斤全国
粮票。她不懂得粮票是可以寄特种挂号信的,所以就很怕寄丢,放在身边,打算下次回家带
去。
可是等不及了,她叹了一口气,把箱子塞进床底,抚平床单。
床单,褥子,被子也须交代一下,总得拆洗一下吧,总有几个月没洗了,她终于嗅到了
那上面难闻的气味。她发现事情很多,便安心了,反正今天是死不了了。吃过晚饭,想到应
该先去观察一下死的地方,看看环境,于是,洗了碗筷,让同屋的女伴捎回宿舍,就独自儿
去了。
她选择的地点是河边。
她顺着微微倾斜的大路走着,看到码头了,看到那红瓦的票房了。大路通下河岸,陡峭
了起来。她止不住脚步,一阵小跑,跑得太冲,险些儿跑进了水里,赶紧收住了脚,这时,
陡地响起了水客高亢的号子。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水客唱得出奇的高亢,叫人听了,灵魂
都颤动了。她不由得停住了,水客的号子越来越激越,呼喊似的,扯直了嗓子,发出声嘶力
竭的声音。她忽然想到,要是到了明天,正式要死的时候,这号子也是这样嚎着,可怎么死
得安心。于是她便顺着河岸走去了,她要走到一个号子声音传不到的地方。
剧团的饭早,这会儿,太阳才刚刚落到底,河水金碧辉煌。她沿着金碧辉煌的河边走
去,暮色渐浓,罩住了湍湍的河水,罩住了她的身影,号子的歌唱却还在苍茫的暮色中久远
地回荡。她走不出去了,那号子跟着了她,她却固执地朝前走着。
这时分,他正在老地方焦急的徘徊。她从来不失约的,况且这本来无所谓“约会”,这
本是两个人的本性所至。他不明白她出了什么事情,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便往另一个也是常
去的地方跑去,或许她会在了那里。那里也没有人影,风吹过草丛,寂寥的嗖嗖着,他又急
急地跑到第三个地方……他是不会去死的。因为他比她头脑复杂,比她多一点智慧与理性,
他明白死是怎么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是宁可赖活着,也不愿好死的。他一个人在嗖嗖的风
里跑着,从一个地点跑到另一个地点,最后才想到了河岸,想到的是这里的河岸,脑海中出
现的却是河的上游那一处柳枝垂帘的河岸。他不怀希望地向河岸跑去,跑到河岸时,她却已
经走了。她怎么朝前跑都跑不出那忽而高亢忽而柔和的号子声,便赌气回去了。他们交臂而
过。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臂而过,第一次错过。他不知道这是错过,只当是再也找不着她,她
从来在他的预料里面等待,迎合着他的走向:而这回却不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着重要的缘
由,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由。一股预感笼罩了他,他不知是凶是吉,只是有点害怕,有点
空虚,有点灰心的茫然。号子声已经沉寂,只有河水轻轻地拍击着河岸。
这时候,她早已睡熟了。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这样安详而清洁地沉睡过了。没有梦的
搅扰。睁开眼睛,天虽还很早,只蒙蒙的亮,她却感到十分的清新和振作。周身很温暖,很
干燥,很光滑,于是便觉出了被子和床单的腻滑。她想到这一天的事是很多的,再也躺不下
去,翻身起床,就拆洗被子和床单。被里床单都是黑擦擦的。摸在手里,很厚,又很软,抹
了油似的。透明的机井水哗哗地冲击着它们。她用双手揉着它们,让水浸透。手在冰凉的水
里,说不出的清爽。然后,她便开始擦肥皂,擦了有半块肥皂,开水一烫,在搓板上很轻松
地搓出了丰富的泡沫。泡沫温暖着她的手,她轻快地在搓板上一上一下推着,推出“啃吃啃
吃”的声音。这样挺好的!她忽然觉着,心里竟有些快活起来。正洗着,他端着脸盆来了,
阴沉着脸,小声问她昨晚怎么了。她回答说:“肚疼,疼得打滚。他信了,却又不很信。又
问,今天晚上来吗?她说来的。反正,她想,今天她要去死了,说什么谎话都可以不负责任
了。他也不很信,偷眼看她,她的脸色很平静。这平静叫他有些不安,又不好再问下去,因
为看门老头来捅茶炉了。她愉快地搓着被子,雪白的泡沫溅得四处都是,并且,飞出了一些
泡泡。泡泡反射了初升的太阳,赤澄黄绿青蓝紫,美妙的飞扬开去了。她竟哼起了歌。她的
嗓门极粗,却不哑,听多了,还有些圆润。她哼着歌儿搓被单,被单埋在一盆雪白的泡沫
里。她将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双黝黑的结实的手臂插在泡沫里,觉着说不出的凉爽和温暖。
她觉出自己双臂里饱满的力气。这一大堆床单,被她像搓洗手帕似的揉搓着,毫不觉吃力。
待到搓完,清水一过,那床单与被里出人意料地洁白起来。她清过之后,绞干晾上,太阳已
经升高,新鲜的阳光照在洁白的床单上,将她的身影投在上面。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正伸
直双臂拉平着被单。“这是我吗?”她心里说,好像有点陌生似的看着自己的身影,然后便
拾起脸盆跑开去了。她忽然想好好地洗一个澡。
她打了许多水,满满一洗脸盆,满满一洗脚盆,还有满满一塑料桶,一样一样搬进小小
的洗澡房,然后关上门。屋里一片漆黑,只看见清水在发亮,一圈一圈地发亮,像是三口深
井,包围了她。她将手埋进脸盆,热水湿透了头发,浸润着细腻污垢的头皮,头皮针扎般地
痛痒起来,却说不出的舒服,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用毛巾拖了水泼在身上,泼到的地方,
便如针刺般地发疼,好像长久的麻木之后苏醒一般。
周身的皮肤,一片一片地苏醒了,张开了毛孔,吞吐着滚热的水汽,体内的污垢流了出
来似的。她觉着轻松极了。她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一遍比一遍搓出越来越丰富洁白的
泡沫。皮肤在一遍一遍的搓洗之下变得薄削、柔软、细腻。当她揩干身子,穿好衣服,推开
了木门,近午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眯缝起来。这时候,她又有点不想死
了。她觉得身上很舒服,她不记得曾有过这样的舒服没有。
于是,她决定再推迟一天。
被里被单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一股阳光的香味儿。她干干净净地睡在干爽清洁的被窝
里,心想,这一天是留对了,然后就很安心地睡着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时候,他却在那几个
老地方来回奔波着找她,心里充满了凶吉未卜的预感,十分的慌乱,却又欲火难耐。他咬着
牙想道,一旦找着了她,必将她撕成碎块,捣成齑粉。他隐隐地意识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
他们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愤怒。这背叛有一种逃离的意味,似乎是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无底
的苦难的深渊里,而自己却脱身了。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
这深渊里无望地挣扎,连一点可以攀援的东西也没有。他狂躁的在齐膝的荒草里走来走去,
踩着地上的枯枝,枯枝将他的脚踝戳破了,流出血来,他才略感平静了一些,垂头丧气地坐
倒在地,两手捧着头。一只虫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没觉着。那只虫干脆
在他腿上“瞿瞿”地唱了起来。
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没有理由挨下去了。因为要去
死,她才能这样坦然地对着一脸激怒的他连连撒谎,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处吃饭,一
处说笑,甚至有了一种平等的感觉。因为她就要去死了,心里的一切重负便都卸了下来。她
不曾想到,决定了去死,会使她这么快乐。她这个决心是下对了,她很欣慰地想。由于这轻
松与快活,她却又舍不得去死,尽是一日一日的赖了下来,延长这享受。每天都洗澡,将自
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由于怕把自己弄脏,对那样的事情,则很自觉的抑止了渴望。可是,总
有点羞愧,欺骗了谁似的。
这一天,她终于要去死了。晚上,她一个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轮船已经开
过,红瓦顶的票房关了门,人都走尽了。水客们都歇着,停止了歌唱。她沿着河岸走了一
阵,停住了脚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河水黑漆漆的波动,像一头巨兽在缓缓地沉重地
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一瞬间,月亮陡地跳出了云间,水客的号子拔地而起,无比的激昂。她浑身抑止
不住地打着寒噤,心里害怕极了。她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死是很不简单的,
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这一走就不能再来了,她哭了。一颗一颗很大的泪珠滚过她脸颊,水
客的号子却婉转起来,抑抑扬扬,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回荡。月亮照见了一切,河对岸的柳
树都显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难道一定要死了吗?
她问自己。难道非死不可了吗?
她哭着问自己。不死可不可以呢?就这样挺好的!她觉着十分绝望,就绝望地哭着。
不死不行吗?以后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着自己。得不到一点回答,只得哀
哀地哭着。
这时候,在另外的地方,他们时常会面的杂草地上,他一个人也在哀哀地哭。他总算彻
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骗了自己,她是撇下了自己,她怎么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么软弱,那
么可怜,他哭得在地上打滚,石头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觉得,哭得凄凄的。他不明白,
以后的日子将怎么挨下去,人生像无尽的长夜,看不见一点黎明的曙光。她怎么这样无情无
义呢?本来他们是应该在一起受苦的,他们必得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们又还能做什么
呢?
她在河岸哭着,坐在河水边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间。水客的号子一声高一声
低,像在呼唤迷路的孩子。月亮在云间一会隐,一会显,像在照亮迷失的归途。
他将头埋在深深的杂草里,用黑暗的杂草将自己深埋起来。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恸哭,哭他以后的孤独的苦难的日子。
她像贼似的溜进院子,溜进自己的房间,她满心以为她是不该再回来的,心里十分的羞
愧。肚子却不识趣地饿了起来,还叫出很响亮的轱辘声。她只得去吃晚饭剩下的半块馍馍,
难为情地嚼着。她为自己的生命觉着不好意思,好像这一条生命是偷来的似的。馍馍嚼出了
甜味,肚子安静了,她才悄悄地上床,心想着明日天亮了,可怎么见人啊!可是明日天亮,
人们对她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两样,令她又诧异又感激,这一日便是格外的勤勉,帮同屋
的打来了开水,还帮看门老头扫了院子,茶炉开了,也是她小跑着取来“开水”的牌子,挂
在茶炉上。这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她开始心安的时候,却在伙房门口遇见了他。她惊得
手里的稀饭都泼了出来。他在宿舍里整整躺了一天,她一天没看见他,一天也都没想起他。
这会儿,她才恍悟过来,这才是最最没法交代的事情。他阴沉沉地看着她,问她怎么回事,
她结结巴巴地说又肚疼,他就说:“我叫你疼个痛快!”飞起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弯
下腰,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没吭声,她想她是活该挨打的,想好去死却没死。旁边的
人呼啸着围上来,抓住他,又抓住她。不料她并没有还手的意思,连嘴都没回一句,只是赶
紧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没有目的地挣扎着,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
脏话。
她跑上楼梯,跑进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心里嚷着:我不干了,反正我不干
了,我再不干那样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干,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这
一脚可真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轻轻地疼痛。那疼痛像一个活物在慢慢地蠕动,瘙痒着她,撩
拨着她。她忽然有一阵恐惧,她发现自己身体里那一股欲念又抬头了,那欲念随着她决定不
死而复活了。这一个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宁,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险些儿跑
了去,她心里骚动得厉害,身上如发疟疾似的,一阵冷,一阵热。她真是糟了,真是病入膏
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声地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后一次,他太可怜了!”
另一个意志又在说,她明明知道可怜他是假,可怜自己是真,早已识破了,可却消灭不了这
个既软弱又坚强的意志。然而,她知道,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场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得非
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恶,全都通晓了似的。她在她内心两种意志的战争中成长了。这一
夜,她终于没去,可是心里冲动得厉害。所以说服了自己没有去,是由于自我安慰道:明晚
再去吧。
明日的一整天,都是惊惧不安的,心里的欲念更加活跃,更加强烈,由于这多天没有满
足而分外的饥渴。到了晚上,她实在实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方,却不见他的人影。她又跑
到第二个地方,依然不见人影,第三个地方,第四个地方,全都落空了。她连连地跺脚。怅
惶地回顾着。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不再来等待了。他们又一次失臂而过。这
是第二次失臂而过。这一次的失臂便注定了他们必须分离的命运。她惶惶然地走回剧团,练
功房里大开着灯,钢琴叮叮咚咚响着,有笑声,还有歌声。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幸而他不在
那里,侥幸啊!她为刚才的行为后怕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庆幸。他不在,这犹
如神明的保护。
河里的流水忽又洁净了,肚泻病渐渐止了,满街的粪臭一日一日消散,透出了槐花的清
香。夏天到了,这一个夏天,热得非常适中,阳光清澄地直泻下来,草木长得极绿。城郊的
菜地里,蔬菜长得格外的肥壮喜人。城里平添了一百架录音机,日日放着港台和大陆的歌星
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推广了录音机,还是录音机推广了流行歌曲。新店铺开张之际,
门口放着录音助威,毫不相干地咏叹着无常的爱情。出丧大殓、送殡的队伍里播着录音,唱
的也是关于爱情。流行歌总也逃不了爱情的主题,就如流行的人生总也逃不脱爱情的主题。
小城在爱情的讴歌里失去了宁静,变得喧闹了。轮船却还是每日两次靠岸,捎来一些奇怪的
东西,比如录音机和邓丽君,还比如,那一种失踪已久的半边黑半边白的骨牌。
同时,也带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重阳时分,一筐二筐的四钳八脚的螃蟹,还比
如,县中里那一对寡言的夫妇,据说是去了地球那一边,此地白,那里黑,此地黑,那里白
的地场,与一些金发碧眼的人们在了一起。甚至,“猫子”从这里飘过,也要留下一点东
西,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头大的裤衩,比如,可以折成三截又“哗”一下张开
的洋伞。“猫子”都阔了,腕上戴着晶亮的手表。
他们的事情还没有完,他发誓不能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她。
她也深觉得这样被他放过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背
离了她的灵魂,如痴如狂地渴望着与他的身体接触,磨擦,即使是虐待而至,也在所不惜。
而她几几乎要妥协,使她不得妥协的则是他阴沉险恶的目光。她晓得他是不会来满足她的,
他似乎是晓得她在受着煎熬,晓得她将有求于他,于是便格外的傲慢。尽管他同样地也在受
着熬煎,夜夜梦见与这个女人的厮混,可他决意要报复她,他决计不会叫她痛快。两个人的
灵魂站了出来,站在肉体前边作着交锋。
这场事端是她先挑起来的,她几乎有点后悔,与这个男人厮混的情景也常常在梦中出
现。她不明白,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身体的饥渴实在难耐,它是周期性的出现,每一次
高潮的来临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每一次过去,则叫她松口气下来,蓄积起精力以
等待下一次高潮的来临。她竟然渐渐消瘦了,这时候,她已经毫不在意消瘦给她带来的好
处,她秀气了一些。她的注意却全在于如何克服身体的欲望。那样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着
看见他,只要他有一点点暗示,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连看也不看她一
眼,他深知这渴念于他和于她是一样的强烈,他如今硬耐着性子是为了将她完全召回,再不
要起一丝一毫离心离德的念头。他是太渴望这个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壮的身体所需要的是怎
样强壮的抚爱。他料定她是会来伏倒在他的脚下,他的余光将她的消瘦与惟悴全看了进去,
心中不由暗喜。由于要惩治她的决心那样强烈,他竟将身体的欲望压抑了。
如今,她是傍着他的报复在软弱地坚持,如不是他的惩罚,她的坚持就全崩溃了,她也
将不复新生。可是,这样的坚持是大艰苦,也太危险了,她随时害怕着自己会忍耐不下去,
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么踢也不松手。她又去了两次河岸,可是死是那么恐怖,生的
愿望则那么强烈,水客的歌声萦绕在耳畔,她又走了回来。
他们这样僵持着,她想到他是真的恼了,他却想不到她怎么会是这样固执。他禁不住软
弱了下来,这一软弱,火样的欲念便腾起了,那样的炽烈和汹涌,他是再怎么努力也压不下
去了。他开始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动向,寻找着机会,无论如何要抓住她了。这一个晚上,他
看见她独自个儿出了院门,便远远地跟上了。
她走过石子路的街心,走上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将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缓缓地
倾斜。她走下了堤坝,到了河岸,又沿着河岸向远处走。他这才加紧了脚步,渐渐地接近了
她。她并没有发觉,反将脚步放慢了,最后停了下来。这时,他扑了上去。她吃了一惊,然
后便作着有力的挣扎。尽管这一扑是她渴望的,尽管她正是被这渴望折磨才独自来到河岸,
尽管如今是她意志最最虚弱不堪一击的时候,可是,一旦接触到了他的身体,她却真正的恐
怖起来,她知道这一来便前功尽弃了。她好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看见脚下浮着白云,她知
道白云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她是真正地作着挣扎。可是他已经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
头野兽,怀着决一死战的决心。她渐渐地用尽了力气,徒然地做着抵抗,由于她的身体已经
寂寞了很长的时间,由于她的渴念已经绝望而不复存在,由于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
于这一时刻是她的身心都一无准备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是从未
得到过这样的快乐。这一次的快乐使她觉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而此后是死而无憾
了。那快乐弥漫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再没得到过这样的满足了,这满足似乎带了一种永
恒的意味,犹如一次成功的告别仪式。连他都觉着了异常,翻身躺在地上,与她并排躺着,
望着一天的星星。这时候,水客的号子从烟气笼罩的河面上升了起来。
似乎是一百个水客如一个人般的歌唱,浑厚有力却又单纯齐整。他们并排地躺着,一种
从未经历过的感觉挟住了他们,他们都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与往常很不一样,一种强大的预
感笼罩了他们。
以后的日子,她一直觉着很奇怪。她开始想吃酸的,向来喜爱的荤腥却叫她作呕,她呕
吐了几回,头晕了几回,然后便好了。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里依然运转正常的来潮如今却
停止了,与这周转同步起复的那一股不安静的欲望竟也平息了下来。她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
日益的沉重,同时却又感到无比的轻松,好像卸下了长久的负荷。她终于明白,她要做妈妈
了。
她将布带子紧紧缠住腹部,以免漏出破绽。她是连一点常识都没有,以为这样就可消
灭。可是她却又极心爱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窝里松开绑带,抚
摸肚子,似乎触到了那生命柔软的躯体。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静,清凉如水,那一团火焰似
乎被这小生命吸收了,扑灭了。而这时候,她却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会扼杀这生命。她想
他那种粗暴的蹂躏是会毁了这生命的。于是她便不敢一个人胡乱走了,哪里也不敢去,总是
呆在宿舍里,她一点没去想以后将怎么办,她甚至没有想到,这生命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
别人将怎么看待呢?她只是将它牢牢地守在肚子里,守在她无比宁静的心田里。
后来,腹部却越来越隆起。首先发现的是他,于是就牢牢盯着,想找机会问一回。这一
天,午休的时候,她下楼上厕所,在院子里遇见了他。他蹲在练功房门口,守株待兔似的等
着,他问她:“你的肚子……”不等问完,她便匆匆答道:“没你的事。”匆匆地折回头回
宿舍了。她怕他会伤了这肚子,她不允许任何人伤这肚子。然后,便有了些议论,领导终于
找她谈话了。她先是否认,否认不下去了便承认了,却是怎么也不说是和谁的,只说是自己
的,自然荒谬得可笑。领导说出了他的名字,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却惊惧地连连
摇头:“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领导
要她去动手术,她死也不愿意,竟跪在地上求饶。领导威胁着要开除她,她则说随你们的
便,反倒不哭了。
这时候,他躲在办公室紧隔壁的灰尘弥漫的道具室里,趴在墙上,紧贴着耳朵,头上挂
了半张残破的蜘蛛网。脱落了石灰的砖缝里传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是闯祸了,他们闯祸
了!这是什么样的祸啊!他沿着墙渐渐地滑了下来,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团。他们的造孽
会有一天遭到惩罚,这是他从来不曾怀疑的。可事实上,对这一天,他一无准备,也一无想
像。现在,好了,惩罚来了。他们的欲念,竟有了果实,他们竟无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种子。
这生命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要把他们怎么样?他真是害怕极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
他眼里,变成了巨大的危险的鸿沟,彻底地隔离了他和她。他以为他们是被这生命隔离了,
而丝毫没有想到这本是最紧密的连接。她的哭声从墙缝里漏进,刺着他的心,他不由得热泪
盈眶,充满了绝望的怜悯,为她,为他,为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知道,那一切终于告终了。
孩子是在一个秋天的黎明出生的。全团的人都去了医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
空荡荡的练功房中央,那一片坚硬的地板就好像干涸的沙漠。他双手抱着腿,头垂在膝间,
万籁俱寂,连虫鸣都灭了,他竟变得迟钝,无法运用他的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将要
发生什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那生命发生在她的身上,不能给他一点启迪,那生命里新鲜
的血液无法与他的交流,他无法感受到生命的萌发与成熟,无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
的责任与爱。其实,那生命里的一半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间隔着肉体去探索,生命给予
的教育便浅显了。况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一点援助,他动弹不了了。从这
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污里,痛苦得发不出声。孩子在血污中降生了,居然有两个,一个男,一个
女。
听见孩子此起彼落的哭声,谁也不忍将她开除,只给她记了一个大过,然后安排她去看
门。就在孩子出生的几天前,看门老头去烧茶炉,走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发现,已
经没气了。诊断是脑溢血。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传达室里。每日要收发报纸信件,烧茶炉,还要叫电话,
一份微薄的工资却要养活三口人,很艰难。好心而多事的人劝她送掉一个孩子,她死不答
应。因她听说,一对双是不能分离的,必须在一起养,尤其是一个男一个女,就更不能分离
了,分离了就更活不了了。
日子虽然艰难,可是她却十分的愉快,心里明净得如一潭清水,她从没有这样明净清澈
的心境。多年来折磨她的那团烈焰终于熄灭,在那欲念的熊熊燃烧里,她居然生还了。她以
为是这两个孩子的帮助,对他们是无比感激无比恩爱,全心全意地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一
点伤害,并且,总是奇怪地认为他们处在险像环生之中,最大的危险便是他了。她不让他看
他们,她怕他会掐死他们,如同掐她一般,她极力否认他们与他的关联,岂不知,他对他们
仅只有一点点好奇而已,甚至还有些害怕。而他们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长越与他
相似。那额,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与他的相似,他是再逃不过这血缘的圈套
了。他只能远远地,匆匆地瞥见一眼,她总是躲着他,看见他就怆惶地逃离。仅这一瞥也足
够攫住这印象了,他又惊讶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灵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无法
承担这一个事实,那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没有,他毫无准备,他毫不能理解这里
面的意义,因此,他注定得不到解救,注定还要继续那股烈焰对他的燃烧。由于她的脱生,
必由他一个人单独的承受,那燃烧便更加狂烈,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宣泄体内岩浆般的热量。
开始,他赌博。在牌桌上,再没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红着眼,手指痉挛着,脚在桌下
剧烈地颤抖,抖动了一整张牌桌格格地响。他赢进许多,又输出许多,将赢进的全输了,本
也输了,手表也卖了,还欠了债。然后又想结婚。底下小镇上的人家为他说了个镇上的媳
妇,三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
婚后的日子很不顺心,每次老婆来探亲,住不满日子就要回去。旁人问她急什么,她就
掉泪,说受不了,究竟什么受不了,却说不出口,抹着眼泪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阴沉沉地
笑笑。功是早已不练了,却喝酒,喝得烂醉。然后就得了肾炎,治好了以后,剧团也不好留
他了,把他分去百货大楼守柜台。他嫌堂堂男人守柜台丢人现眼,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乡的
镇上,老婆为他在镇粮管所谋了份开票收钱的事儿。走的那天,一伙人送他,走过传达室,
她正一手抱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宝,意外地没有躲避,而是看着了他。他
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这时候,他们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热心的人要给她说个男
人,她也并不反对,一个人究竟是太寂寞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她是这城里出了名的女人,
烂了帮的破鞋,带了两个私孩子,连爸爸都不知道是哪个,提起过了还要朝地上唾三口,除
去晦气和脏气。而事实上,经过情欲狂暴的洗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干净,更纯洁。可
是没有人能明白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自卑。没人愿意娶她,她也不怨
恨,只是带了两个孩子,勤勤恳恳地过日子。
岁月如流水,缓缓地流过,流水如岁月,渐渐地度过。水客的歌声一日一日稀薄,城里
建起了自来水塔,直接把水引了过来,没水客的生计了,于是那歌声便沉寂了,再没人听
见,也没人记起。只在剧团出发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守着空寂的院子,睡着的
时候,她深沉平静的梦里,便隐隐地响起了那忽而高亢忽而低回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长
大,会叫“妈妈”了,把个“妈妈”叫得山响,喜欢在练功房越来越褪色的红漆地板上玩
耍。那一片地板在他们的眼里,简直是辽阔的了,四周都是镜子,往中间一站,四面八方都
是自己,他们便害怕地逃走,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牵手慢慢地走回来,定定地站住,观
望着。她倚着门框等茶炉的水开,手里提着那块写了“开水”字样的木牌,望着她的孩子在
地上滚爬,怅怅地微笑着。
“妈妈!”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这是能够将她从任何沉睡中唤醒的声音。
“妈妈!”孩子又叫。
“哎!”她答应。
“妈妈!”孩子耍赖的一叠声的叫,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激起了回声。犹如来自天穹的
声音,令她感到一种博大的神圣的庄严,不禁肃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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