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格勒的上空一碧如洗。
沉闷的工厂屋顶,悬挂着一些东西,阳光洒在缝隙间的空地上,又直直地洒在每一条马路上。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人声鼎沸。
天气甚至是暖和的。妇女们头上的头巾稍稍敞开着,手上没戴手套,没有人紧缩身子、佝偻着腰,人们毫无拘束地奔忙着。
一家只有一扇小门、一扇小窗的零售小铺子旁边,排着一队人,有四十来个。
人们很流利地说着话,舌头没有冻住。
莫非这就是人们该干的活儿?呆呆地排着队,眼睛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脑勺。
从小门里挤出一个人来,有人买到了,又一个人,第三个人——每人买到两三个黑麦面包。
大大的、圆圆的、发面的、烤熟的、上面有一层面粉的哥萨克式的面包——唉,买走了许多!
买走了许多——剩下那么少了!排在后面的人挤不到前面去,只好从别人的肩膀上或者透过窗口眼睁睁地瞧着。
“白面包倒不少,妈的,可谁买得起!而黑麦的——就要卖完了。不,轮不到我们了。”
“据说,黑麦粉被禁止了,不会再烤了。前线那么多张嘴要吃呢。”
“面粉都哪儿去了?”
“皇后弄给德国人了,他们没什么可吃的了。”
娘们儿起哄了,恶狠狠的声音:“说不定柜台下面还有?给好朋友留下的?”
“他们全是些吸血鬼,从小的到大的!”一个审慎的老头儿,腋下夹着一个空袋子。
“可马也没东西喂了,不让往彼得格勒运燕麦。马要是吃上好饲料,一天长20磅不成问题,不会更少。”
从小门里走出一个娘们儿,在门槛上两手一摊:“没有了,他们说。”
立刻有三个排队的往那边走去,可他们是挤不过去的。一个尖嗓门的娘们儿喊道:“我们怎么办?白站队了?”
头巾歪了,两手空空的。眼睛在搜寻:能弄点儿什么?怎么弄?
一块砸碎了的冰,“啪”地扔在马路边上。
冻上了?不,还抓得起来。
她抓了起来,以娘们儿的方式从一个脑袋上瞄准了,两手一扬——
砰!窗子上的一块玻璃——被打碎了!
响声。
冲着破玻璃。
掌柜的透过打破的玻璃窗,在里面像只公牛似的吼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一撮碎冰向他击来,有的击着了,有的飞到旁边去了。
一切都乱套了!乱成一团!人们往门里挤去,却由于人多挤不进去。
众人在吼叫,在敲门。
从打碎的玻璃窗里,有什么东西扔了出来,也不管它掉在什么地方,直接往街上扔,我们什么也不需要:
一些小白面包!
一些蜡烛!
一些小块的红色干酪!
熏鱼!
蓝色晒图纸!刷子!肥皂!……
全落在了地上,踩实的雪上,脚下。
激昂的喧哗声。
工人们挥着手喧嚷着群集在熙熙攘攘的工人大街上。
各个胡同里的喧嚷声交织在一起。许多是娘们儿,她们说话的力气更大。
聚集了数百人,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解决,
许多多层楼的工厂的车间内,工人们从玻璃窗里,从便门里往外瞧。有人对他们喊:“喂,做炮弹的!扔下工作,联合起来!为了面包!!”
人们停在旁边,劝说:“罢工,做炮弹的!你们在受监视——这算什么工作?要面包!”
做炮弹的不知为什么不愿意,他们甚至离开了窗子。
“唉,你们这些没有觉悟的狗东西!你们有自己的店铺吗?有吗?”
“那么就是说,你们只顾自己?!”
“你给他一下——朝着玻璃窗!朝着玻璃窗!”
“砰”的一声打破了。
台阶上走出一个身体结实的老工匠,没戴帽子:“你们捣什么乱?各人都有自己的脑袋,你们不想要了?炮弹莫非堆放到自家谷仓里不成?”
一块冰向他掷去:“你的脑袋?”
工匠被砸中,吃痛地捂着脑袋。
人群中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声。
炮弹厂布置了步兵警卫队。十二个士兵,一个下士。
“搅动不起来了,怎么骚扰也不行。我们得弄走炮弹。”
一群吵吵嚷嚷的工人小伙子。
“快!进攻了!”
在工厂的敞开的大门里,人们绕着一个警卫跑,把他捆了起来。
还有人绕着一个警察跑……
还有,还有!在工厂的院子里跑!
还有,还有!跑进了所有的门,到了各个车间!
儿童合唱团的歌声:“放下工作!……到街头上去!……大家都上街!……要面包!……要面包!……要面包!……”
一个警卫拉住一扇大门要关起来。眼看着又高又重的大门就要关上了,可是有五十来个健壮的工人从里面跑了出来——使劲撞了出来!
工人们发出一阵咬牙切齿声。
一扇门从环套上脱落下来,角上黑漆漆的,歪倒在一边,
现在谁想进门都可以进去。
一个警察两手按着一个人。可是他挨了一棍,又一棍!他的帽子被打掉了,掉队了。
太阳热热地烤着。雪堆上的雪在融化。一群人拥进去——毫无畏惧,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彼得格勒某处的一条大街边,一幢幢五层楼房,像是按其重要性一一铸出来的,互不相让,一字排开。
所有的楼房都不一样,但都带阳台,带突出部分,修饰平整。此处连一棵树也没有,像座石头峡谷。
下面在卖讲究的圣诞斋戒面包。在有三扇窗子的双层玻璃后面摆着甜点、大蛋糕、“S”形小甜面包、筛过的面粉做的面包。
一个年轻的小市民挥动着一根铁棍——人们躲开他,保护着眼睛——
“你不愿意这样吗?”
砰!——一块厚玻璃完了。
他走到另一块前面。
砰!——又一块完了。
一群人拥进了商店。
里面的东西全是油漆一新、摆设讲究的,不像那些普通的小店铺。
“小黑面包吗?——密密麻麻的。还挂着好些神像!还有‘S’形小甜面包!还有白面粉!还有甜食!……”
“你不想要吗?——用棍子给这玻璃小铺来一下吧!”
“不想这样吗?——用棍子给大蛋糕来一下吧!”
群众向旁边闪开,发愣了。
而卖主——找不着了,跑掉了。
“砸个稀巴烂吧!砸个痛快吧!我们不吃——你们也别吃!”
“不要这样,你们这些魔鬼呀!!……”
一阵一阵的铃声传来。
一辆电车从芬兰站经过各个巷子,冲桥上忙乱激越的人群驶来。
一群工人站着,要吵架的样子,骂骂咧咧的:“往哪儿闯,没看见?”
电车司机呆呆地站在玻璃后面的司机台上,拧了一下箱子上长长的操纵杆。
好机灵!一个工人跳上了电车,到了司机台上——
“你不懂俄语?”他把司机推开了。从他的箱子上拿起了操纵杆——好长一根镀银铁杆。他站在踏板上把长长的操纵杆举在头顶,晃动着给众人看!
他高兴地跳了下来。
众人看到了!明白了!高兴了!
电车停下了,没有操纵杆不能行驶了。
乘客透过前三个窗子瞧着。
电车司机在正中间,前额抵着玻璃。
人群哈哈大笑!
在利捷因桥上和堤岸上,站着一队警察。他们彼此拉开距离,不让人群通过。
人群已经没有了。只不过是一些工人,下班后悠闲地往城里去,有的是去办事,有的是在散步。三五个人一伙,边走边谈着话。
警察瞟他们一眼,放了行。不能禁止人们散步呀。他们从制帽或风帽下瞟警察一眼。瞟着,什么也不说。他们表情忧郁。
而在桥的那一边,人们聚集在角落里。
而在大街上——几乎见不着人群。
而在前面的——是一些孩子,快乐地跳着舞,敲着鼓,叫喊着:“给!面包!给——面——包!”
冬季的天空中却闪烁着春天般的光亮。有大片大片的彩云。
在涅瓦大街上,人们同样在散步。这是一个稍稍上冻的晴朗日子!一些小雪橇驰了过去,小铃铛响着!
人行道上有好些人,全是上层人士,手里都提着买来的东西。有仆人跟从的太太、带着勤务兵的军官、形形色色的老爷。从人群中传来热烈的谈话声,笑声。
人行道上的人甚至有点儿太密了。
在马路上的人全都文质彬彬,没有人妨碍马车、电车;可在人行道上,人却很拥挤,似乎不是在散步,而像在准备游行。
啊,这儿有市民,有工人,有普通妇女,以及各色各样的人,混在老爷们里面,这是上班的日子,在涅瓦大街上!
但这些一般身份的群众并不令老爷们嫌恶,他们在慢慢移动,像要结合成一个整体似的。他们想出一些娱乐点子,使一些大学生和高校女生容光焕发:人群很规矩,在人行道上联合着移动,一张张高兴而顽皮的脸,声音忧郁,像送葬似的,又像是地下传来的呻吟声:“给我们——面包……给——面——包……”
没有粮食吃的人们聚在一起,阴沉地呻吟着,仿效做工的娘们儿那样呻吟着,声音向四周扩散:“给——面——包……给——面——包……”
人们不停地重复着,而眼睛在嘿嘿地窃笑。是的,在公然地嘲笑、戏弄。彼得格勒的居民一向是愁眉苦脸的——他们表现得愉快才叫人感到奇怪呢。
孩子们跑到马路边上,在那儿击鼓、嬉戏:“给——面——包!给——我们——面包!”
涅瓦大街上到处是警察值勤人员,有的地方还有骑兵。市民们感到不安。
可是没有办法,又不能硬去找碴儿,看来也不像要搞破坏。警察处在一种尴尬的地位。
在涅瓦大街上,阳光照得涅瓦大教堂时钟的指针闪闪发亮,一辆一辆的电车疾驰而过——
所有这些电车上,不知为什么那么拥挤,那儿有一种嘈杂声,谁也没辙。
一个紧挨一个站着。人群从窗口傻傻地往外瞧,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
前面的小广场上空无一人。
另一个小广场上也没有人,前面的玻璃被打破了。
人行道上有五个棒小伙子在行走,是工匠或市民,各拿着一个电车把手,长长的把手!他们挥动着把手,像挥动着武器,公众哈哈大笑。人行道上走着普通的公众,他们也在笑。
助理警官看见这情形,很快地挤到人群中——
他作为当局者自信地走着,也不往四处瞅。他不认为会有什么坏事情发生,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么他就会果断采取措施——拿出手镣来,扣他一个。
后面有人击他的头——拿另一副手镣把那人扣上!但是,有人再一次击他的头!
助理警官躲闪了一阵子,最后倒在了人们脚下,失去了知觉。此人被淹没了。
涅瓦大街上的群众哈哈大笑。
喀山大教堂有带棱角的圆顶,它下面的拱廊里的著名小公园内,挤满了人群,仍是带着挑衅,忧郁地喊叫着:“给——面——包……面——包……”
他们都喜欢这么玩。人群中随处可见老爷的皮帽子、圆顶礼帽、太太们的时髦帽子、普普通通的头巾和男式便帽:“给——面——包……给——面——包……”
大教堂的两侧停着一些龙骑兵,骑着顶好的高头大马。
他们的军官急匆匆地跟一个高个子警官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纵身跨上马鞍,声音不很大地发出命令(人群没听到)——
龙骑兵六个一组地急速散开。在别的地方,龙骑兵也六个一组地分开集合,他们向人行道进袭!直指人群!
马和马的前胸像巨石似的撞过去,马背上骑着龙骑兵!
但他们不生气,不叫喊,没有任何命令,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向人们袭来!
没什么地方可躲,各阶层的群众四处奔跑,波浪似的躲闪——
离开小公园,到小胡同里去,从正门出去,从门洞里出去。有人被雪堆绊倒了。
人群中发出呼哨声。
马得意地扬起蹄子,在空地上奔跑。
哪儿聚集了人,便赶往哪儿去,瞧,人行道上又聚集起了人群。
游戏规则!谁也不生谁的气,都笑着。
在叶卡捷琳娜运河边上,喀山桥的那个方向——
有50个顿河哥萨克,棒小伙子——操着哥萨克长矛。高举!挺立!威吓!凶狠、威严的哥萨克从马上斜视着。
一个大官坐汽车驶到一个军官跟前:“我是彼得格勒城防司令巴尔克少将。我命令你们:疾驰,冲散人群,但不要开枪!给车子和雪橇开路。”
一个军官很年轻,没有经验,惶恐地瞧着城防司令。
他又惶恐地瞧着自己的队伍。动作那么迟缓,不仅说不上疾驰——而且奇怪的是,队伍只是随意地束紧马带,小跑着离开了原地,长矛直直地向上举着。马匹在马路上轻快地迈步走着,经过宽阔的大桥,沿涅瓦大街走着。
城防司令下了汽车,在旁边走着。走着走着,不耐烦了,命令道:“疾驰!”
莫非哥萨克们在执行别的命令,步兵的命令?那军官骑马碎步走着。
唉,哥萨克们就是这样。
而离人群越近——走得就越慢了……
越来越慢了……这哪是威吓……长矛尖向上扬着,而不是向前举着。
刚走到人群跟前,就像被绊住似的不动了。
千百人的高兴的喊声传了过来!
人群狂喜地高喊:“乌拉!哥萨克!乌拉!哥萨克!”
市民们一次又一次向哥萨克高呼“乌拉”!他们在向哥萨克致敬。
人们始终喜气洋洋的。
哥萨克经过两个马厩往前走了。
但人群完全没有想到:集会没有开始,没有一个组织者——突然传来马蹄急促的嗒嗒声!
人们脸上现出惊慌——往一个方向跑。
从哥萨克街上开来的电车,环绕大教堂停在那儿。
嗒嗒的马蹄声更加响了!
出现了一支骑兵警察分队,十来个人,疾驰而来!
疾驰而来了!!成扇形散开,但还没有亮出军刀——
疾驰而来了!!!
气势汹汹!真没有想到!
人们乱窜,向四面八方奔跑——
像风卷残云!洁净的涅瓦大街处在思考的前夕。
骑兵警察还没有亮出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