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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板戏”辨识

  时间:2002-08-12 13:46    来源:     
 
 
  六十年代中期,我国文艺舞台上有八个作品横空出世,被称做八个“样板戏”,它们是:京剧《智取威虎山》、《海港》、《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交响音乐《沙家浜》。其中有的不是戏,但在那个特殊年月,人们也就只顾“顺”其“言”,而未敢“正”其“名”了。到了七十年代初,陆续又有一些“革命样板作品”上市,这里只谈京剧,计有《龙江颂》、《平原作战》、《杜鹃山》、《红云岗》和《红色娘子军》。七十年代中期,《盘石湾》、《审椅子》、《战海浪》(京剧舞蹈)亦被奉为“样板”。就是这十多个作品,从“横扫四旧”的风暴算起,到“扫除四害”的节令为止,强行取代了百余年来京剧舞台上积累下的传统戏、建国前后新编的历史剧和“文革”以前编演的现代戏,独占京剧舞台(大至文艺舞台)长达十年之久。若论影响,既深且远:神州大地回荡不绝,几亿同胞烂熟于心.自京剧发祥至今,拥有观众最多的时期莫过当时!后来,“样板戏”与“文革”同时收兵,然而随着我国文艺舞台上的左右探索、辗转反侧,“样板戏”主角,罗列歌手笑星之尾,“样板戏”唱段,杂于南腔北调之间,时有闪露,以报“知音”。对于“样板戏”,有人痛定思痛,说“一听就想起批斗,抄家,千万别唱”﹔有人却欣赏不已,说它“艺术成就很高,现在所有的戏也比不上”﹔随处可见的文艺评论或文学作品,把它当作推动“文革”、鼓吹极“左”、歪曲生活、践踏艺术的反面例子﹔与之有关的编导、表演艺术家多把它看作是一度被恶人窃取霸占,如今失而复得的劳动成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奇怪的倒是,有关部门对此总是不求甚解,任尔西东。我认为:如果能够抓住“样板戏现象”--这个京剧发展史上极不寻常的章节,进行深人的研究,并有所突破,即能为当前京剧艺术面临的许多困扰寻找正确的解决途径,有益于京剧艺术的弘扬发展。本文不揣浅陋,“拋砖”而已。

  一、我认为“样板戏”是一场运动。

  如果我们只听信曾经付出艰辛的艺术家们的“窃取”说(即“四人帮窃取了艺术家的劳动成果”),那就太埋没政治家“精心培育”的辛劳了。其实,若无政治家的策划发动,就不会有什么“样板戏”。为什么要搞“样板戏”?这在当时,以戏为业的艺术家们可能还不甚理解以“以阶级斗争为纲”“十年前,刘少奇和周扬一伙推行的修正主义文艺路线专了我们的政.在他们的控制下,整个文艺界充满了厚古薄今、崇洋非中、厚死薄生的恶浊空气。盘踞在文艺舞台上的,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就是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几乎全是封、资、修的那些货色。这是多么反常的现象:政治上被打倒了的地主资产阶级在文艺上却依然耀武扬威,而做了国家主人的工农兵在文艺上却照旧没有地位。这种情况严重地破坏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危害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的根本利益。”
基于这种认识,这些政治家要掀起一场“以京剧革命为开端、以革命样板戏为标志的无产阶级文艺革命”。这便是“样板戏”产生的背景。强劲的舆论为“样板戏”的出台扫清了道路:“唐三千、宋八百”丰富的传统剧目,因表现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而被扫除净尽﹔建国以来十几年间创作、改编、整理的历史剧和现代戏,也因“几乎全是封、资、修的那些货色”而收了摊子﹔最奇怪的是:在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时,与“样板戏”雏形们同时问世的《黛诺》、《六号门》、《延安军民》、《节振国》、《革命自有后来人》等并不逊色的京剧现代戏,也被打入另册而偃旗息鼓……若无政治家的“扫穴犁庭”,艺术家本身怎能创造出这样独来独往的工作环境?政治家亲自选剧本、组班子、定方案、搞验收,直接参与改编和排演工作。编、导、演、音、舞、美等各门类的艺术家已被高度“工具化”。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丰厚的文艺遗产成了垃圾,学过的文艺理论变为邪说,手中只剩下一套技巧和手段,等待政治家们用“革命的标准”评估其使用价值。艺术问题的争论,只有“首长指示”是唯一的评判标准。“样板戏”便是那些失掉创作自由的艺术家们,按照“首长指示”搞出来的。据以改编的原本,被说成“有严重问题”。改编后的初稿,被批判为“毒草”,在编演这些戏时付出心血的人们,如阿甲、李少春、赵燕侠、张君秋、刘吉典、童芷苓……皆因“对抗首长”、“干扰破坏”,或者“复旧放毒”,有的被踢开、拿下,有的要“控制使用”。通过惊心动魄的“斗争”,“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影响”己被彻底排除,这几出戏,得到“首长”的认可,被封为“无产阶级文艺的样板”。一成“样板”,身价百倍。《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刊登剧本和选曲,连篇累牍地发表大块文章赞扬其成就﹔电影拍片,电视转播,电台播全剧、放选段,反复教唱﹔各地京剧团原样复排,地方戏照本“移植”。在十来年里,我国城市乡村,“样板戏”的图片随处可见,“样板戏”的声音不绝于耳……艺术家们真的认为自己的艺术作品有这种惊人的社会效应吗?“样板戏”是不能非议和争论的。在那个时期,有谁对“样板戏”的内容形式有点不同意见,几乎能与“攻击党”、“诬蔑领袖”同罪,为此倒霉的人数不胜数。有一位解放军老战士孙大德,是杨子荣的老战友,他应邀为部队讲述当年的剿匪斗争,这不是给“样板戏”捧场幺?不料得到个“破坏样板戏”的“政治扒手”的罪名,在《红旗》杂志上被严厉批判。料想这位老战士未必弄清他祸从何来!“样板戏”被认作精品,其“创作经验”也被定为经典,“三突出”、“三陪衬”、“三对头”一类理论成为无产阶级文艺的唯一法则,不仅戏剧,电影、文学、音乐、美术、曲艺,一切文艺创作,都要照此行事,不能逾距。这种模式在社会主义文艺舞台上起到了倒行逆施的作用,这也是艺术家们始料未及的吧?八出戏的编排演出和评论推广,怎么会闹得如此天翻地复?初澜的文章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是从文艺领域点燃起熊熊的烈火,开始了伟大的进军”,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写作组说:“革命样板戏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兴起作了有力的舆论准备。并在整个文化大革命过程中,在当前批林批孔斗争中,都发挥了巨大的战斗作用”。诚然,这种估价和赞誉或有言过其实的成分,它在崇尚“文革”的当时,给这些戏贴了“金”,却又在否定“文革”的今天,为这些戏多少抹了点“黑”我们也并不想以初澜之辈的文章,做为评价“样板戏”的依据,然而回顾“样板戏”的“发迹”历史,能斩断它与“文革”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幺?所谓“样板戏运动”,就是指这个为“文革”作“舆论准备”的,以彻底摧毁传统文化为目标的,剥夺了作家、艺术家创作自由的,用自封的“无产阶级创作原则”约束文艺创作的运动,它是“文革”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京剧史上,是大灾难,在文艺史上,也是大倒退.对这次运动,无疑是应该否定的。

  二、对于曾经列入“样板戏”的具体剧目,当然还要具体分析、公正地评价。

  有人说:“文革’期间,工人也盖了房子、农民也种了粮食,房子能住,粮食能吃,戏就不能看幺?”此说混淆了精神产品与物质产品的不同性质,比拟并不恰当,但也提醒了我们:要尊重艺术家们在不同时代,不同的政治气候下的艺术实践,不要因为否定“样板戏运动”就一笔抹杀具体剧目在艺术上的成就。我想,要将具体剧目与“样板戏运动”分而论之,首先要请它们将“样板”的“桂冠”自行取下。拋弃“文革英雄”们恩赐的“殊荣”,冲淡一下在文艺史上“开天辟地”的使命感,还自己以“普通一戏”的面目,走到艺术的天平上,衡量自身的价值。评价这些剧目,也有不同层次的认识:
一般地讲,这些剧目绝大多数为改编作品。原剧本情节结构、人物形象早已具备雏形,(当然,有的戏如《平原作战》、《盘石湾》、《审椅子》不承认改编,另署一名“作者”,表现出一派“文革”的霸道作风,也是“样板戏运动”的特有产物。)其内容多数描写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与社会主义建设,没有直接描写“文革”、歌颂“造反”的作品,除去个别描写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阶级斗争”的内容己不适合于现今政策(这不是剧作者应该负责的)而外,且不论深刻与否,应当说,思想倾向基本上是好的。同时,艺术家们前赴后继、忍辱负重,总结了京剧多年来表现现代生活时积累的经验,努力做出新的探索与实践:在剧本文学方面,改编者在一定的条件限制中,为结构的严谨、人物的鲜明,情节的生动、语言的精美而字斟句酌,反复修改。从某种意义上说,显示了相当的文学性﹔在音乐唱腔方面,设计者在增强时代气息与保持京剧特色之间尽了极大的努力。采用了中西合璧的大乐队,丰富了音色,增加了表现力﹔将传统的编腔方法与歌剧的作曲法结合起来,努力改变老戏的“一曲多用”为“专曲专用”,一些优美的唱腔,确曾赢得为数众多的新观众的喜爱﹔在表导演艺术上,导演、演员努力缩短现代生活与戏曲程序之间的距离,保留唱念做打的气韵、精神和功力、技巧,吸收话剧、歌舞等新艺术的可用成分,使剧中的表演准确和谐,又具有戏曲的观赏价值……在浩如烟海的京剧剧目中,它们既不是内容反动的坏戏,也不是质量极低的劣品,这是在一个层次上的认识。如果人们停留在这个认识层次上,那还是相当浅薄的。真正成功的艺术作品,不应该是正确而苍白的内容与绚丽华美的形式的简单相加,对于戏剧来说,若无生动具体、内涵丰富又真实可信的人物形象,那幺它的“正确内容”必是一些空洞教条﹔它的“完美形式”必是一组技术拼盘。由于严重的政治偏见,“样板戏运动”拒绝接受人类文艺史上塑造人物的成功经验,在作品思想性与艺术性、倾向性与真实性、人物的阶级性与人性、共性与个性诸方面的关系上,奔向‘左’的极端,自诩塑造了“人类文艺史上前所未有的英雄典型”,其实,正是在写“人”--这个文学艺术的重要命题上,“样板戏”倒拨了时针,树立了公式化概念化的“样板”。当时奉行的那一套塑造人物的原则、途径、方法(本文称之为“人物观”)走进了唯心主义的死胡同,亵渎了古人,也贻误了来者。我觉得:若是低估了“样板戏”的“人物观”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放弃了京剧塑造人物正确途径的探讨和研究,不仅妨害我们准确估价京剧文学的历史和现状,也不利于我们开拓京剧艺术的未来。
  三“三突出”,就是“样板戏人物观”的代表性理论:

  “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这种要求,使每个戏都要遵循一个统一的范式:

  (一)每戏题材必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为主线,人物以其阶级归属、政治态度分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无论哪一出戏,必以“正面人物”取胜,“反面人物”失败为结局。

  (二)“正面人物”里,又分出“一般正面人物”、“英雄人物”和“主要英雄人物”三个等次,这个“主要英雄人物”是戏的中心,他(她)必须是“出身本质好,对党感情深,路线觉悟高,斗争策略强,群众基础厚”,智勇兼备、品质全优,连相貌也得英俊魁梧。光彩夺人……他(她)从成为“无产阶级战士”之日起,在人生旅途中,无私心、无畏惧、无困惑、无迷惘,性格内全无矛盾冲突,起点多高,终点也多高,完美的性格,无需发展变化。“改造主观世界”的任务,早已完成,在这里只是行使“改造客观世界”的使命。

  (三)所谓“改造客观世界”,在戏里都表现为“打仗”不是军事“仗”,就是政治“仗”,由于“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因此,从本质上说,都是政治斗争,“主要英雄人物”一出马,反复交锋,多少回合,竟是只胜不败,所向披靡!万一有点小失利,责任也全在旁人,“一贯正确”论,“样板戏”首先树标。

  (四)“反面人物”的谱式也很清楚:反动、自私、虚伪、残暴、卑鄙……集人性缺点之大成……若说“长处”,就有那幺半点不堪一击的反动伎俩而已,更可喜的则是,他们十分“知趣”,深谙台下“革命观众”的好恶,自觉自愿地往舞台边儿靠,黑灯影里钻,决不“乱说乱动”,要动也是让英雄人物“牵了鼻子满台转”,要说,也须由正面人物按住疮疤狠命揭……难怪他们只败不胜,直至灭亡。

  (五)“正面人物”的胜利,“反面人物”的失败,说明了什幺?那就是戏的“主题思想”。这个“主题思想”,其实就是人们熟知的一个政治观点,不过是借戏里的人和事,再“证明”一次罢了。而观众对于主题思想,用不着深思细辨,但看“主要英雄人物”的言论行动,都是在“阐发”主题思想。正所为“人物为主题而设”……“样板戏”的人物观,是用单一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视角来观察人。戏中的“好人”,“坏人”都是理念的化身,阶级的“代表”,每一位都必须以“阶级人”的面貌在戏中存在,动辄讲求“代表性”。那“主要英雄人物”身上集中了无产阶级全部优秀品质,但他(她)们做为个别的人、具体的人形象却是苍白的、干瘪的,除了年龄、职业、性别的不同,给了人物一个不同的外观,很难谈到有什幺独特的风貌、独有的性格。依照这种“人物观”。每个戏都将原剧本做了蹩脚的增删。比如为了突出“武装斗争主题”(不论该剧有无可能以此为“主题”)硬将原本中并不重要的角色,提拔为“一号人物”所谓“加强”,并不在人物个性上努力,而是大添“抒情唱段”抒“革命之情”(实则是大唱“主题”),用“最好的舞蹈,最佳的舞台位置、最强的灯光”之类“突出”人物。这有如瘦鸡注射白水,“体积”越大,越显得内容稀薄。再如为了强调“阶级斗争主题”﹔在写社会主义建设的戏里,一律安排一名“阶级敌人”,此人时时处处都“为本阶统说话”,执行破坏和捣乱的“任务”,但却能“隐藏多年”未被发现!以上这两种形象,如果我们不认为是“概念化”、“政治标签”,那幺天下的艺术作品谁能有甚于此呢?平心而论:李玉和、乌豆(“样板戏”改称“雷刚”)这样的人物,满有条件成为颇具深度的艺术形象,但是一经这种“人物观”的删削、挖补,涂抹、堆砌,棱角磨尽、风采流失,越改越没有艺术力量。其中,乌豆下降为“二号人物”,但作为人物,失中有得:保存住若干性格特点,我想多谈几句的是李玉和:《红灯记》演绎了一个特殊家庭里三代人的命运,人物各有特殊的经历。人物之间又有特定的关系,这样有个性的题材在“样板戏”中是少见的。李玉和的形象亦是难得的:他有平凡普通、劳苦清贫的一生,却有辉煌壮烈、惊世骇俗的一死﹔他没有婚姻竟有家庭:在义母跟前,他是孝子,在养女心中,他是慈父。他要肩担道义、眼观风云,为民族和阶级去战斗,也要起早贪黑、不知疲惫,为老的和小的去谋食。然而他也有毛病:爱喝几口酒。为此还常挨母亲的训斥……在严峻的考验面前他的表现不消多说了,但面临生死的抉择,他应有坚强,也应有痛苦﹔该有自豪,也该有遗憾﹔他无愧于革命,献身于事业,当然应该含笑从容,他永别了老母,拋下了女儿又怎幺能不撕心裂肺?他首先得像个“人”,才能是特大的“人”,刻画这样的人物,能把他的内心矛盾,性格发展的过程掩藏起来,用豪言壮语替代幺?在“样板戏”尚未形成之前,电影、话剧、沪剧乃至不同的京剧改编本中,人物的内心世界都有真挚的描绘,问题仍是:“样板戏人物观”反对这样写,它将那些渲染家庭气氛、骨肉之情的戏,描写真情实感、心灵搏斗的戏,一律斥之为“资产阶级人性论”,“叛徒哲学”,说是“丑化英雄形象”,硬是一笔抹掉!在“样板”化的新本里,李玉和刮了连鬓胡,成了“英俊青年”﹔不再“爱喝酒”,奇怪的是李奶奶怎幺想起拿一大碗酒给他饯行!改得最多的是《刑场斗争》,其结果可想而知:李家三代与鸩山,四个人物的性格发展,早己完成,论意志,谁也不会妥协,论形势,不能发生逆转,名为“高潮”,实为“这场戏”而己!虽有大段繁重的唱工来装潢修饰,也不过是夸耀意志、表示决心。由于缺乏积极的“动作”,而使戏剧矛盾停滞定格。最可笑最可悲的怕是那句“斗志更坚”了:执笔者硬着头皮写了“狱警传”这个“有层次的抒情唱段”,已然是政治上绝对服从、艺术上降格以求罢,不料内中的“那时候全中国红旗插遍,想到此笑颜开热泪涟涟”又被挑了眼:“英雄流泪,不是软弱动摇么?”(怎么不能流泪?杨开慧、柳直荀不是“泪飞顿作倾盆雨”吗?)于是改为“想到此信心增斗志更坚”。竟然在《红旗》杂志上发“改动声明”。难道剧作者不知道此段前数第六句便是“意志更坚”吗?如此文章,岂不贻笑大方?“有层次的唱腔”唱这种没“层次”的词儿可见“窃取”说并不全面,还应加上“强奸”才对!李玉和这个颇有个性的形象,尚被“三突出”之类折磨得平板、僵直,那些依据概念捏造的人物,就更不在话下了。真正成功的艺术形象,与“样板戏人物观”所谓的“高大完美”,截然两样:成功的人物讲求个性:千人千貌,百人百心。其中有“伟大”者,但他这“伟大”必然表现在一方面或几方面,决不会百善集于一身。他要与“渺小”者相比较而存在,同时也要与自己性格中的“渺小”成分相较量,客观世界在变化,主观世界也要更新。“三突出”其实就是瞿秋白批评过的“一些百分之百的‘好人’打倒了一些百分之百的‘坏人’的简单化艺术”。瞿氏还指出:“这种简单化的艺术,会发生很坏的影响。生活不这么简单……假定在文艺之中尚且给群众一些公式化的笼统概念,那就不是帮助他们思想上武装起来,而是解除他们的武装”。(《瞿秋白文集》第二册870页)我以为这个几十年前的批评,是很有道理的。“三突出”的提倡者,本意也许是要强化文艺的教育作用,但效果适得其反:它们削弱了文艺的教育作用。

    四、在世界戏剧史上,人物塑造由类型化到性格化,由单一肤浅到复杂深刻的探索,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比如中世纪的宗教剧,那里的人物都是类型人物﹔到了十六、十七世纪,才把类型人物逐渐性格化﹔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西洋戏剧中人物才达到高度性格化……历程不短,但发展的趋问和轨迹却是清晰可辨的:即由粗到细,由浅入深,由简单到丰富。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过程如是,对人类自身的发掘亦当如是。近代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他的《小说面面观》一书中,提出“圆形人物”(或称“圆整角色”)。即是主张描写“具有人性深度”、“具有多重性格侧面”、性格“随着情节发展而发展”的人物形象的。《剧作法》的作者阿契尔则执着地批评那类性格无发展的人物说:“这种人物其实并不能算是人,只是两三个特征的化身,这些特征在出场十分钟就已表现无遗,以后便只是不断地重复再现,正像一个循环的小数似的”。当然,一个戏剧人物,他(她)的性格中有怎样的冲突?在一出戏里,他(她)的性格能有多大幅度的发展……这要视题材、人物面临什幺样的事件、人物在戏中的主次等等条件而定,也不能一味苛求。这里要研究的是:绝对不许戏的主人公性格内部有矛盾冲突,绝对不让他们的性格有所发展,这实在是“样板戏”的独家发明!对于这个“发明”,不该置之一笑,引发我们深思吗?有人说:“样板戏描写人物,比不上世界名著,但总比传统戏高明,老戏的人物就是脸谱化、概念化的嘛!”事实并非如此,诚然传统戏曲产生于封建时代,崇尚“高台教化”,讲究“抑恶扬善”,的确塑造了许多“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的概念化人物。这样的作品。其中思想内容反动的自不待言,即使是那些多少反映人民意愿的篇目,在写“人”的问题上也制造着以说教代替形象,以教条充斥性格,以类型束缚个性,非“神”即“魔”,褒贬太过的“传统”。这一点从“五四”时期,就有不少提倡新文化的文人陈述其弊,然而我们也不能以偏概全,认为传统戏里的人物皆是“概念化”,“脸谱化”产物。那些经历史筛选,留传后世,能够称得上“传统戏”的剧目恰恰不是沿袭这种“传统”的。它们不因时代变迁而报废,不因某阶级的消灭而背时,其原因是那些戏的人物不是某一阶级空洞教条的容器,他(她)身上难免有时代的、阶级的局限,同时必定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尤其自京剧形成以来,随着社会的进步,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发展,编戏、演戏、看戏的人,阶层各异,视角渐广,对传统题材的加工或重新取材的创作,却在更深刻更丰富更真实地表现“人”这一命题上,有了较大的开拓进取。人物的塑造,开始注重认识价值,尊重观众自己的思辨,而那种耳提面命地要求观众按照剧作者的限定,接受统一教育的霸道作法,在京剧的欣赏中并没有太多的市场。成功的形象,大都具有性格的发展史,他(她)们的个性里,存在着矛盾斗争,比如《四进士》中的宋士杰,他那“好打不平”的正义感,与老辣刁钻的世俗气相辅相成﹔《宇宙锋》里的赵艳蓉,她的“威武不能屈”的传统美德,与“三从四德”的礼教束缚激烈交锋﹔《群英会》的周瑜,他那“联刘抗曹”的胆略智能,与“不能容物”的狭隘胸襟互为表里。诸如《打鱼杀家》的萧恩、《锁麟囊》的薛湘灵、《李七长亭》的李七、《一捧雪》的莫成、《恶虎村》的黄天霸,《连环套》的窦尔敦、《探母回令》的杨四郎……作者对他们或褒或贬(有的褒贬也不尽准确)。都不是性格单一、徒具脸谱的人物。可惜的倒是:在有些戏的研究或整理工作中,许多人受庸俗社会学的影响,极力抹掉上述人物身上的“杂色”。实在抹不掉“杂色”的,便因“丑化了好人”或“美化了坏人”遭到冷遇!可喜的却是:在建国后新编或改编的新剧目里,性格丰富、褒贬互在、具有认识价值的人物日渐其多,像《西厢记》(田汉改编)的崔鸳鸯、《满江红》(范钧宏等编剧)的岳飞、《李逵探母》(翁偶虹等编剧)的李逵,《海瑞罢官》(吴作)的徐阶,《范进中举》(汪曾祺编剧)的范进、《澶渊之盟》(陈西汀编剧)的寇准……这些人物,被歌颂的,也不忽视历史氛围、阶级局限、个性中的弱点,使之区别于“神”﹔受批判的,也做到真实自然、合乎逻辑、不乏人性成分,让他不成为“魔”,这实在是京剧文学的进步。“样板戏”无视这种进步。尽全力捏“神”造“魔”,应该说这是一种倒流,决不能看作是继承了中国戏曲的“传统”。试想,以彻底打垮老戏为“功”的“样板戏”何尝举起过“继承传统”的旗帜?若说“继承”,“样板戏”的这种做法是承袭了旧时代的统治者急功近利,捏造鼓吹本阶级道德规范的虚假人物的“传统”,意在制造现代的封建迷信,而不是努力启发人民的智能、让人们耳聪目明地接受新思想。它与艺术的发展、进步是背道而驰的。“样板戏”的充分表演,能够使我们得到多方面的启示,笔者的一孔之见,既不敢说准确,更不会全面。我想:历史上无论怎样先进怎样强大的阶级或政治集团,你要创造伟大的艺术,必须尊重民族的和世界的艺术史,研究艺术的发展规律,谦虚谨慎地搞出无愧于前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后人的作品来,万不可凭借政治优势,取一时之功利,在艺术史上徒留笑柄。同时戏曲艺术的发展,应重视对人物的开掘与发现:最敏锐地关注新人,更深刻地剖析古人,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新作品,至于艺术形式的探索与更新,原则上要服务于内容,做法上要尊重群众,以“新”的形式表现旧人,以精美的形式表现“新人”,如果离开人物、挖空心思、一厢情愿地制造“非此不可”的“新式戏曲”,那不是列宁所期望的“合乎规律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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